六月多雨,尤其京都地處偏南,一入夏不是大雨滂沱,便是細雨綿綿。
宴雲箋聽著窗外沙沙雨聲,身體各處斷裂的骨節鑽心疼痛,而他臉上始終平靜,看不出任何一絲痛苦神色。
他沉默聽雨聲很久,用肩膀借力,一點一點從床上坐起來。
逶迤的長發垂至一側,遮住棱角分明的一側臉,看上去多了幾分易折的脆弱。
他雙手並用,沿著左側大腿一點一點向下摸去,直至腳踝,又換右側。
雖然這樣透過皮肉摸骨極劇慘痛,但他仍一言不發地默默做完,豆大冷汗沿腮邊流過線條淩厲的下頜,滴滴滾落。
骨頭是直的。
宴雲箋眉宇稍鬆,心中疑慮稍稍減了些。
他隻學過文武,並不太懂醫術,隻能用最直白粗暴的方法確認自己身體。
謹慎妥貼確認兩遍,宴雲箋猶疑地鬆開手。
“篤篤篤。”
誰進他的房間還會敲門?宴雲箋側頭向門口:“請進。”
話落,門應聲推開,宴雲箋耳尖微動。
是薑重山。
他心中一凜,撐著雙腿下床欲要行禮,卻被薑重山輕輕按住肩膀:“不必多禮。”
他從旁邊拎一張凳子放到床邊,抿唇坐下來:
“我過來看看你。你傷重,不好好躺著,怎麼坐起來了。”
窗外雨聲伴隨薑重山的溫和話語,竟有種不真切感。
宴雲箋低聲應道:“多謝將軍垂問,奴是……有些躺不住。”
“躺不住,也得養著,不能仗著自己年輕,身骨強健便大意,”薑重山這麼說著,目光落在宴雲箋空茫的雙眸上,心中起了猜測,“我見你原來多用布帶覆眼,是不是畏光?”
“是。”
果然是宮中那毒所致,這卻有些棘手。薑重山默然須臾:“我有數了,此事你不必太過憂慮。我來想辦法。”
宴雲箋低垂的頭一下抬起:“請將軍不要為奴操心此事。”
“你說什麼?”
“這解藥不好拿,將軍實不必趟這趟渾水。”
此毒是宮中秘藥,開國時傳下來,代代用的得心應手。故而皇帝的首領太監手中握著一份解藥,另一份存放在辛獄司。
無論是哪一處,都不好相與。
薑重山道:“雖非易事,但並不全無可能。此事急不得,我心中有些想法,且讓我籌謀來試一試。”
宴雲箋喉結微滾:“但是……”
“阿眠對此很是掛心,她格外想醫好你的眼睛。”
此話若是這般說,宴雲箋便再發不出一個音了。心緒混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最終化作柔軟濕潤的一片。
他的神情被薑重山儘收眼底,心中反而鬆快了些,越與這人接觸,越能感受他昳麗皮、清冷骨兩者反差之強烈。
薑重山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不給宴雲箋反應的機會,倏然
彎下雙膝,膝蓋觸地發出悶重一聲響,旋即拜首。
“您這是做什麼——”
薑重山拿住宴雲箋慌忙扶他的手:“你於我的大恩,本就不是這一跪能償還得了的,你保住了我的阿眠,就是要我的命也使得。”
宴雲箋艱澀道:“彆這樣講,在下不過報還薑姑娘高義,比之她所給予,不及萬一。”
他手腳皆劇痛,強撐著下來,薑重山見狀忙按住他,這才起了身。
半扶半按他坐下,薑重山心下暗歎,又道:
“還有一事,你日後對外不必卑下自稱,我已向皇上請示,收你為義子,皇上已經應允。等我回去準備一番,便派人接你。”
這話說的不鹹不淡,於宴雲箋而言,卻無異於一聲驚雷。
他慢慢仰頭,薄唇微張。
因為這會兒沒覆著眼睛,他明眸黑白分明,那一圈淡淡暗金色更顯得純淨無暇。這副表情添幾分生動鮮活,令他倒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了。
薑重山這麼看著。
他這樣年輕,還未及冠,與自己的兒子年齡相仿。念頭閃過,心不由真的有幾分軟:
“你救了阿眠,等於救了我的命。若沒有你,我不曉得我會做出怎樣的事來。恩重如山,無以為報,思來想去,便隻有庇護於你,叫你以後的日子安穩順遂。隻是,還未問過你的意願。”
他的意願?
宴雲箋胸腔湧起很粗糙的澀:“您不在意烏昭和族人背恩負義?”
“這話你自己信麼。”
宴雲箋雙手絞在一起。
這種話,世上除了薑眠,也隻有薑重山這樣講過了。他們父女二人表達方式不一樣,薑眠說的甜軟認真,薑重山硬氣有力,但意思都是一樣的。
窗外綿綿密密的雨,仿佛落在心中,氤氳起一片潮濕。
宴雲箋幾番啟唇:“您這樣抬舉……隻怕日後招惹非議。”
薑重山沒回應這一句,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道:“你知道西北是什麼模樣嗎?”
“將軍指哪方麵?”
“生活在那裡的人。”
宴雲箋沉默,若論起朝堂局勢諸臣傾軋,他心中曆曆有數,但薑重山的問題他答不上來。
“抱歉。”
薑重山道:“沒什麼可抱歉的,你沒去過,自然不知。大多數京都的人也都不知。”
“大昭覆滅,並為梁朝國土,距今已過去十八年了,現下梁人與昭人共處一片土地上,早已不分彼此。因為氣候風土等一些原因,曾經的昭人選擇南下的少,多數留在西北安居。我在那裡見過一些同你一樣眼眸的人,隻是色澤沒有這麼純,想來隻是有些烏昭和族人的血統。”
宴雲箋聽得入神,蒼白手指輕輕捏住被單一角,無意識地細細摩挲。
“薑家世代鎮守北境,雖然我的宗支已幾乎無人,但隻要身體裡還流著薑家的血,是不會在京城呆太久的。以後我必定攜家人去北疆定居,在那裡,你並非異
類,不必再思這些。”
薑重山說完之後,不等宴雲箋回答什麼,立刻又接了一句:
“其實本來可以不將話講的這麼清楚,但覺得,還是該讓你知曉。因為還有另一個原因,在你進薑家之前要與你講明白。”
雖然隻是這樣一個開場白,但宴雲箋通透的非比常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他已清楚薑重山的意思。
下意識微微挺直背脊,宴雲箋仰首:“將軍請直言吧,我不會對您說半句謊言。”
薑重山目光深深落在宴雲箋身上。
這實在是個太聰明的人。
有的人活的單薄,像一層紙,不用人碰,自己都支不住,而他身上的厚重感,隻稍稍接觸,便窺見滿地荊棘,無法再向深探尋下去。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剛硬令他受折即碎,但堅韌卻讓這碎裂藕斷絲連。
說不上心中什麼滋味,頓了片刻,薑重山便直道:“宴雲箋,你想複國嗎?”
你想複國嗎?
綿綿雨絲從窗戶縫隙中潲進來,風吹霧落,微微沾濕宴雲箋幾縷烏黑發絲。
貼在臉上,將棱角線條修飾的更加堅毅。
他抬起頭,讓薑重山看清楚他的麵容。
“不想。”
薑重山:“你要與我說實話。便是有,我亦能理解。”
他輕聲:“真的沒有。”
其實宴雲箋不習慣把話說的太明白,因為大部分時候說明白,等同於解釋,但這個世上幾乎沒人有時間、願意聽他的解釋。
意識到空氣中短暫沉默的時候,宴雲箋才低聲道:“薑大人,雖然我才學疏漏,人也淺薄,但也知道社稷為黎民,民貴君輕。複國,隻是一己私欲,而非民心所向。雲箋的故國曾親曆戰火生靈塗炭,如今舊傷已愈,昭人和梁朝已長在一處,結為夫妻,生兒育女,我何必將其撕下來,讓他們再經曆一遍痛不欲生呢。”
薑重山聽得入神。
直到宴雲箋說完很久,他還望著他。一滴霧珠從他發絲墜落,才回神,看了眼窗外。
窗外雨勢漸大,薑重山起身關嚴窗戶,阻絕透進來的陰冷潮濕。
“我想過很多種回答,沒想到你會這麼說。”
宴雲箋薄唇翕動:“是有不妥麼?”
“這倒不是。”
“是你這樣說,讓我本來打算好要與你講的話,沒有什麼講的必要了。”
薑重山搖頭笑了笑,他是覺訝然,這樣的話,若無真正赤誠,是絕計說不出來的。
出淤泥而不染何等難得,他竟生了一副這般心性。
“好了,我也不擾你休息,你躺回去好好靜養,晚些時候我便派人將你接回。”
宴雲箋微微啟唇,薑重山抓住他這一瞬的猶豫:“怎麼了,有什麼難處麼?”
宴雲箋撐著床沿站起來,起身慢,也不是很穩,向薑重山的方向微微屈膝。
“哎——”薑重山一把扶住,“你這
孩子,有話便說,這裡就你我二人,不必拘泥禮數。”
他抬手的動作也被薑重山輕按住:“你手臂傷得比腿更重,彆亂動了。還是坐下說。◥◥[]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被人強硬扶著,宴雲箋不太自然地坐回去:“大人恕罪,我在宮裡還有些未了之事,還請大人準許我了結後再離開。”
薑重山注視他,卻沒問是什麼事。
片刻後,他說:“以後你便要稱我一聲義父了,想做什麼事,隻要不違仁德品行,便自己拿主意,不必請我準許。”
“有什麼事,你自己處理吧,”他手落在宴雲箋肩膀上,很輕地拍了兩下:“明早我派人接你。”
***
夜裡,雨終於停了。
宴雲箋跨進房門的時候,成複正在牆邊草堆上靠著,鬆綠色的太監服敞開著,身上赫然幾個新烙傷的印記。身邊地上散落兩個藥瓶,瓶蓋開著,散發一陣劣質的藥味。
他正給自己上藥,聽見聲音抬頭,一怔,旋即目光複雜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