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雲箋身軀不是很穩,能看出微微發顫,拄著一根破舊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成複目光遊移,上下打量過宴雲箋,手指握緊身子動了動,卻到底沒站起身。
撇過頭,接著挖出一小塊藥膏,在邊沿上卡下去一半,隻剩指尖的一點,按在自己胸前傷口上,麵無表情塗抹開。
宴雲箋在他身旁站定,聞見空氣中淡淡的焦肉氣味:“你怎麼受了刑傷。”
成複道:“伺候乾爹時,手不穩,茶水灑出來燙到了他。”
“不是因為被懷疑給鳳拂月匕首麼。”
成複手一頓。
接著若無其事低頭抹藥:“是又怎麼樣,凶手已經查明,是小鐘子,前幾天已經拉出去淩遲處死了。”
宴雲箋抬手,揮棍落在成複胸前。
他這一下一點也沒收著力氣,成複一聲慘叫死死壓抑在喉嚨裡,捂著胸口拚命喘氣,咬牙不敢出聲。
好半天,他緩過來,咽了咽口水,儘量平複呼吸,垂著眼低低笑出聲:
“宴雲箋,你是什麼樣的人哪。這麼多年,你第一次跟我動手,就為了一個薑眠?”
“不是。”
宴雲箋道:“為你辱沒了我們身上的血。”
成複抬頭看他,眼底滿是紅血絲。
“我怎麼辱沒?”
宴雲箋啟唇:“背恩忘義,無恥之徒。”
成複目光一凝,忽地哈哈大笑。
笑過後,他咬牙:“是嗎?隻是這樣?嗬……宴雲箋,你的心彆太偏了,彆忘了,之前你就是因為護著薑眠,在殺趙滿的局裡將她保下來,招致趙時瓚的懷疑,才讓你的母親受了那麼多屈辱!你不欠她的!”
“原來你一直把這筆賬算在她頭上。”
“她是你活到現在,唯一一個為你上藥包紮過,溫柔待你的人。”宴雲箋聲線在靜夜裡如黑濃的霧,沉而啞,“你還是人麼?”
房間昏黑,前方隻有一扇小窗,一束光透射進來,晃亮空氣中一道細小的揚塵。
宴雲箋逆光的麵容晦暗不清,而成複的臉頰被這束光照的慘白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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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人麼?
這問題,他答不上來。
“你是怎麼察覺的?”沉默很久後,成複撇開頭,另問道。
“我沒有察覺,我隻是做最壞的打算。”
成複哂笑。事已至此,再問已經沒有意義,宴雲箋本就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連自己都看得透薑眠在這場局麵中的利益,宴雲箋也必會有數,所以他乾脆不管自己有無計劃、要怎麼做,隻去跟著護著薑眠。
若非他身份太低,沒有辦法進昭辛殿,大抵薑眠都不會遭那一遭罪。
成複低頭,將地上散落的瓶子收好,拉回衣襟靠在牆上:“我承認,我利用鳳拂月的仇恨,給她遞了一把刀,我喪心病狂。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薑眠麼。”
宴雲箋清楚:“我以為那晚我已經說的夠明白。”
“是很明白,我也信你。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覺得自己能把控,就可以控製了的,動心就是動心,隻怕最後會身不由己。”
“阿箋,我是為了你好。”
宴雲箋道:“你是為了你自己。”
成複自嘲笑笑,低下頭去,宴雲箋的話並不算重,他卻覺得疲憊不堪。
“你不是我,你不會懂的。”他淒然歎,“……我真的終日惶惶,惴然不安。”
成複痛苦擰眉許久,抬頭,向半空中伸手。
宴雲箋沒有立刻動作。須臾,他緩慢蹲身,握住他伸出的手。
他們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同樣的飽經風霜,青筋暴起,極重的骨骼感,成複仍在不斷加重力氣,直到聽見對方筋骨不堪重負的一聲脆響。
“阿箋,如果此刻你我互換,要離開這個地獄的人,是我,你會如何?”
成複慘然一笑,乾脆完全挑明了說:“你會不會害怕從此我天高任鳥飛,拋下身上這副沉重的擔子,和心愛的姑娘逍遙自在,好不快活?”
他沒有等宴雲箋回答,或許他覺得不必等待,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我承認我的手段不磊落,烏族英靈在上,必定會唾棄於我……但我不後悔。宴雲箋,你摔碎一身骨頭,毀了我的計劃,我自歎不如甘拜下風,但我仍想告訴你——”
成複手驟然發力,緊到骨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們沒有那個命。趙時瓚栽培你,你給他辦了七年的臟事才終於得到這來之不易的出宮機會,七年啊……隻是為了得到他的信任!希望他動薑重山時能用你這把刀!為了靠著這麼一個由頭逃出這煉獄!”
他平複了下起伏的胸膛:“七年。我們花了七年的時間,才走出這一小步。”
“我隻是希望你記得,你離開這裡後的每一個腳印都踩著烏昭和族人的痛與血,你是出去了,到薑重山身邊。你為他鞠躬儘瘁也好,與他父子情深也罷,但你沒有解脫。我們
受儘辛苦做儘下賤事,不是讓你去享清福、過安穩太平日子的。”
宴雲箋沉默受了他這一席話。
末了才道:“原來你一直這樣看我。”
成複不說話隻盯著他。
“你太荒唐了。”
他想站起來,但成複手上用力。
宴雲箋平靜道:“還想說什麼。”
成複望著他,望著這張即便覆著雙眼也依舊顛倒眾生,驚豔絕倫的臉:“薑眠你要不起,你還有很多未完成的事要做,如果你與她……”
“住口。”
宴雲箋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一把甩脫他的手站起來。
他聲線很靜,很穩:“我一身的孽與債,沒還完,是不會去過安寧日子的,既害己,又誤人。”
他的話像一記悶棍,打的成複啞口無言。
宴雲箋緩了緩,道:“薑小姑娘,她年紀小,單純懵懂,待我好,不是因為我怎樣,而是她對任何人都是如此。”
像天地鴻蒙,未開教化般純淨善良。
更何況,她有心儀的男子。這句話在宴雲箋心中轉了個彎,終究還是沒有說:“你的不安我知曉,但你混淆了傾慕與占有,我確實控製不了自己的心,可能控製自己的行為。我無法接受你將我與她想在一處,這些想法,宣之於口,我會覺得我弄臟了她。”
成複低下頭,雙手捂住臉。
見他沉默,宴雲箋也不願再多言:“你我皆受過她的恩,你彆再用我來侮她,到此為止。”
成複以手覆麵,如被困的獸,曆遍痛苦尋不到出路。片刻,沙啞的聲音從指縫中露出:
“其實我……我不想傷害你。或許……”他放下手,抬頭:
“我隻是有些嫉妒你,嫉妒你繼承了烏昭和族人罕見的眼睛,嫉妒你可以離開這座囚牢,嫉妒你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宴雲箋站在陰影裡,微微啟唇,終究沒發出聲音,安靜聽他字字泣血。
成複一手撐著地,嘴唇幾經顫動:“其實我知道,比起我,你受的罪要重千倍百倍,我隻不過挨了一刀,之後默默無聞活在這裡,卻也沒受太多皮肉之苦。你是被千萬雙眼睛盯著出生的,從一出生……背著大昭皇子的身份,被折辱,被踐踏,身上永遠新傷疊舊傷,沒有一日解脫……”
“可是,我竟嫉妒你。”成複正視宴雲箋,字字錐心:“至少你還能姓宴,有父親的眼睛,可以堂堂正正做他的兒子。”
“可我……”他咬著腮上的軟肉,深深吸一口氣。
可他呢?
沒有聽娘的話,在那馬車的夾層中躲好。她回到這裡,自身難保,費儘心機做儘打算,才讓趙時瓚相信大昭的嫡皇長子已死。他卻跑出去,從此沒能走上她辛苦鋪好的安康之路。
稀裡糊塗被人抓去當做貧童淨了身,稀裡糊塗活下來。
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宴雲箋,可我再也沒辦法做宴雲城了。”
“為什麼不能
?”宴雲箋反問。
“我今日來此尋你,便是要你做回宴雲城。”
成複慢慢靠在粗糲牆壁上。
他舔了舔牙齒,張著嘴,最後化作一聲笑:“我知道。你今天為了什麼,從我知道你看穿我那一刻——你不會放過我,即便我已受了重傷,即便我本就是個殘損之身。”
宴雲箋靜默很久:“不是我不放過你,這也是你的信仰。”
“你是烏昭和族人,該有烏昭和族人的驕傲,做了背恩之事,就須付出代價。”
“如果我不肯呢。”
宴雲箋英挺的長眉終於擰起:“彆再給父祖丟臉了。”
這一回,成複什麼都沒有說。
宴雲箋將手中支撐的棍子靠在牆邊,探手入懷,拿出一把鞘身殘舊的漆黑匕首,抽出刀,刀刃卻十分雪亮鋒利。
他手腕輕揚,本欲將匕首拋擲於地,但在半空中一頓,終究還是忍著骨痛,彎下腰,將匕首放在成複腿邊。
正如他全程未說一字,成複也一言不發,默默拾起匕首放在眼前端詳片刻。
指腹一寸寸拂過匕首,終於成複閉了閉眼睛,右手手掌撐在地,刀尖旋轉,對準食指根部,驟然下刀。
確實,先祖有訓,烏昭和族有烏昭和族的血性與傲骨。
負恩之惡,斷指償還。
那根斷口齊整的手指落在乾草堆上,成複臉色青白,嘴唇微微發抖。
看了那手指許久,也沒有拾起的打算。
成複完好的那隻手撐著牆,微微側過肩膀躲開宴雲箋攙扶,慢慢站起,托起衣衫一角擦淨刀刃上的血,抬手遞還匕首。
宴雲箋伸手接,成複忽又移開。
“問你個問題。”
他慘白著一張臉,歪頭笑:“如果有一天,你也做出背恩之事不可挽回,無需我說,你會心甘情願自斷一指麼?就用這父皇留下的唯一遺物。”
其實話一出口,成複自己也覺多餘。
莫說斬一根手指,他實在難以想象阿箋有一日會做忘恩負義之事。
他性子如何,他分明是了解的,這問題本就是一句無謂。
宴雲箋手頓在半空——這手極漂亮,骨骼線條優美流暢,手背腕骨浮著微鼔的淡青色血管,修長乾淨,完美無缺。
停頓隻在一瞬間,他拿回匕首。
“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情願粉身碎骨。”
——卷一:雨霖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