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風起,幾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旋落下來。
一封加急的軍報自東南抵京。
“沈楓滸這將軍當的好啊,一個月內,連失兩城!這次一旦潞州失守,便打開了我梁朝東南門戶!他倒好,還有臉向朕來討要援兵!”
皇帝高聲怒罵,一把將折本擲出去,摔在地上毀成兩半。
滿朝文武都戰戰兢兢,垂首不語——潞州是梁太祖打江山時的起源地,對梁朝國本來說意義非凡,那本是易守難攻的貴地,一旦被燕夏得手,兩國局勢必巨大動蕩。
眾人靜默間,顧修遠走出列:
“啟稟皇上,微臣認為,潞州至關重要,一旦失守,民心動蕩,後果不堪設想,眼下應儘快應了晉城侯之請,增派援軍一解東南危局困境。”
皇帝氣息平了片刻:“沈楓滸近年有些畏首畏尾,不似從前的剛猛打法,但求一個穩。可燕夏換了個樊鷹將軍,擅長快戰,與他不對路子。”
顧修遠聽出門道來,皇帝這是想換將軍。
曾經沈楓滸年輕時有猛虎將軍之稱,便說的是他用兵精猛,攻擊甚烈,常常令敵軍聞風喪膽。近年來,不知是否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漸畏生死,在用兵布陣時,也開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這朝中武將甚多,能與燕夏一戰的也能叫出幾個,但若真想求穩妥必勝,那便隻有一人。
這思量在顧修遠心中轉了幾轉,終究沒說。
直到皇帝先打破沉默:“不知鎮國大將軍有何見解?”
薑重山出列:“啟稟皇上,末將常年駐守北境,對燕夏所知不多。戰場情形複雜,差異懸殊,故而不敢妄言。”
皇帝點點頭,揮一揮手示意他回去。
片刻後:“傳朕的旨意,為晉城侯增設一萬精兵,遣金吾營左右衛將軍供他調派。務必守住潞州,奪回豐黎二城,如若有失,便叫他提頭回京。”
早朝散後,皇帝將顧修遠單獨叫到禦書房。
給顧修遠賜了座,皇帝開門見山:“顧卿,你今日也聽了,潞州形勢之嚴峻,即便派兵增援,也未必一蹴而就。若將領指揮不當,不過徒耗軍資而已。”
顧修遠意會:“皇上,可薑大人已言明他對燕夏了解淺顯,不可勝任。”
“那是他的托詞。”
皇帝意味不明笑一聲,指指桌上摞的厚厚一遝折子:“他已經向朕提了一份請辭書,欲卸去鎮國大將軍一職,攜全家去北境做一個駐軍官,了此一生罷了。”
顧修遠麵上浮笑:“這是好事啊。”
多年的君臣默契,叫他們不必將話說的太透。
一旦薑重山不再是鎮國大將軍,即便他虎符在手,意義也與往日不同了。駐守邊防,手下兵馬的戰力會與戰時不同,且非召不得入京,否則按罪論處。這意味著,薑重山手中權力將會日複一日的淡化。
皇帝道:“薑重山心裡有數,他可不是傻子,能提出如此請求,必定為自己鋪好了後
路。即便舉家遷至北境,也不是那麼輕易能動的。”
顧修遠微笑接道:“可妙就妙在,他並不知銜軍令一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如若他真的走了這條路,皇上便可即刻頒發銜軍令,整頓軍製,到時便不是他薑重山能控製的了的,想要動他,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話是這麼說,但皇帝麵上卻沒有太多喜色,一隻手掌蓋在額頭上,撫了半晌:“你對沈楓滸太樂觀了。”
“如若沒有東南這些汙糟事,朕此刻又何必如此左右為難。若是可以,朕何嘗願意薑重山接手東南這爛攤子——屆時,隻怕盼他勝仗,又怕他勝仗。”
潞州不可失,但一旦薑重山拿下東南一帶,他勢必要再上一階。
本已經是無上之人,若再軍功加身,隻怕權力幾可觸天。
顧修遠道:“一萬精兵之術,如此龐大增援,晉城侯乃善兵之人,應當守得住。”
“希望如此。”
皇帝拿起桌上折本,緩緩展開,垂眸盯著上麵銀鉤鐵劃的字跡,“隻盼東南戰事平複,朕便批了薑重山的提請。”
……
薑眠一直等著文永十八年的秋天。
無論宴雲箋,還是薑重山的人生,都在這一時期發生重大轉折——隻不過薑重山是直接的,而宴雲箋是間接。
文永十八年秋,潞州失守,晉城侯沈楓滸戰死,薑重山臨危受命,奔赴東南戰場。
那一帶戰亂兵伐之地,卻成了宴雲箋成長的溯源。
它標誌著一個千古英雄從此步步走向毀滅,並見證一個惡名昭著權奸的成長。
可這件事又不僅僅是這麼簡單。
在後世曆史學家挖掘中,詳細分析了當時在位的梁惠帝未曾頒布的一道政令,因最後也不曾問世,名已不可考證,一般筆者都記為“銜軍令”或“賢軍令”。
此政令一旦推行,其中對兵革的改製將會大大加強皇權集中。
當時梁惠帝之所以一再推遲,是因為戰事不斷,始終沒有合適的時機——曆來兵權之敏.感,多少將軍都是在被收複兵權時反的。
畢竟據後世曆史學家分析,一旦銜軍令頒布,對於非在戰時的薑重山而言,打擊是持續而漸重的。說不準,他的人生不等宴雲箋的重重一擊,便更早的慘淡收場。
——之所以說不準,恰恰因為它從未問世。讓學者們無法確定當時梁惠帝對薑重山的動機,究竟隻是防備忌憚,還是已經動了絕對殺意。
這兩方麵的事情擺在眼前,前後矛盾,讓薑眠糾結了很久。
——是重合曆史,還是完全改變它的方向?
各有弊端,各有好處。
薑眠始終沒有敲定主意,直到這日聽聞朝堂上的事,心中反複思量,決定先旁敲側擊薑重山的意見。
“爹爹,你在忙嗎?”
薑重山書房的門沒關,薑眠輕輕敲了敲邊沿,探出一個頭。
薑重山手邊擱著兩頁紙,上麵全是密密麻麻
的字跡,他拿著筆,慢慢批寫著什麼。
初秋明淨的日光灑在他身上,真如天尊下凡,兼具俊美與威儀。
聽見動靜,他抬頭笑道:“阿眠,進來啊。”
薑眠抿唇一笑,走進來看:“爹爹,你在寫什麼呢?”
“東南戰事膠著,局麵太不樂觀,如若不謹慎排兵布陣,隻怕潞州即將失守。這是一些應對戰事的策論,你大哥寫的。”
薑眠不覺含笑,低頭看一眼,忽又一愣。
咦?不對啊?
“爹爹,東南的戰事並非派你去負責,為何要研究參謀啊?”
她一向什麼都和薑重山說,這一點,他也與現世的父親一樣,從不因她是姑娘家或彆的而忽視不答她的問題。
薑重山彎腰,指著紙上幾處他圈過的地方:“阿眠,此刻潞州最後的反擊戰在雁鳴山,守住這裡,才能把住梁朝東南門戶。一旦燕夏占領雁鳴山,便會占據絕對優勢,長驅直入東南,後邊的仗再想打,就艱難了。”
這一點薑眠能懂,她記得後世有寫這樣一句:雁鳴山,觀音山,低眉菩薩伏陽關,若得玉手垂憐拭,可抵萬裡青狼煙。
說的便是潞州之重要。
薑眠抬頭:“爹爹,如果沈侯爺輸了的話……”
薑重山微微一笑,摸摸薑眠的頭:“若真到那個時候,皇上便會派爹爹去。”
薑眠立刻抓住薑重山話中的深意:“爹爹,你不願去嗎?”
望著女兒純淨的剪水烏瞳,薑重山沒有立刻回答。
靜了一會兒,才低聲問:“阿眠,若爹爹不願去,你會不會覺得爹爹沒有氣概,全無擔當。”
薑眠毫不猶豫大力搖頭:“當然不會!”
薑重山幾不可察緩下一口氣,寬厚粗糲的手掌捏一捏女兒小臉:“是啊,爹爹不願去。”
東南情勢擺在眼前,一旦潞州失守,留給他的局麵會非常棘手,隻怕此仗連綿數年,才有轉機。
——阿崢阿箋都到了娶妻的年紀,阿眠過了年也要及笄,難道要讓他的三個孩子,因這場戰事拖延耽誤了人生大事?
更何況,站在風口浪尖太久,他實在不願再浮浮沉沉,勾心鬥角。
“阿眠,從前你太小,爹爹沒來得及與你說,其實在你祖父戍邊時便生出辭官歸隱的心思,隻是那時西境在與大昭打仗,北胡這邊需得有人看著,所以他直到戰死也沒能等來平靜的生活。”
“眼下各方安穩,爹爹真的很希望東南戰局得以解決。這樣,我就能帶著你們回北境生活,去豔陽洲,那也叫北疆之春。”
薑眠認真聽著,清潤的大眼睛不知不覺染上光亮。隨著薑重山的描述,那光芒漸盛,如夜繁星。
一家人無憂無慮,有她最愛的父母和兩個溫柔的哥哥,平靜快樂,這樣的生活想想都格外心動。
但薑眠仍有一絲理智在:“爹爹,可是……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
就是……我覺得皇上對咱們家的態度有些微妙,如果你卸甲歸隱,他反而要為難我們,那怎麼辦?”以她的身份、能力,絕不可能得知當今皇帝未推行的政令。沒辦法直接說出來,隻能講的隱晦。
薑重山不由重新打量自己女兒一眼。
“……怎麼啦?”薑眠有點心虛。
“我們家阿眠竟然能想這麼多事,”最開始隻是啞然,漸漸泛出心疼來,薑重山小心翼翼將薑眠攬在懷裡,“是爹爹不好,本該讓你無憂無慮,如今卻叫你擔驚受怕了。”
薑眠小心問:“爹爹,皇上會不會有一日……殺了我們?”
在後世假說中,最極端的想法便是梁惠帝殺心已決,那將防不勝防。
“不用害怕,阿眠,爹爹心裡都有數。”即便是卸甲歸田,也有自己的門道——若真的儘卸渾身甲胄,露出肉.體凡軀,卻是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彆人的良心。
那將屠刀懸頂,不知何時化作魚肉。
這樣的日子,他怎麼舍得讓家人過:“皇帝生性涼薄,爹爹豈敢不防,阿眠,不擔心,再不濟,狡兔也有三窟,爹爹也許保不下我們富貴榮華,卻有本事護你們一世安穩。”
這話,他說的輕描淡寫。可聽在耳中卻沉穩可靠,令人毫不生疑。
薑眠徹底放了心,用力點頭,薑重山看她嬌憨可愛,憐從心起:“無論如何,也不會苦了我們阿眠,彆人家姑娘有的漂亮衫裙,珠釵首飾,爹爹絕不缺你一份,就讓阿崢阿箋自己去攢媳婦本就是。”
薑眠忙道:“爹爹,我什麼都不要,我隻想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薑重山笑意漸深,溫柔撫一撫薑眠發頂。
若是爹爹心意已決,那她便跟他走這條路。
就算前路艱險,失去了曆史這個先知,可一家人都在一起,她也不覺得害怕。
既有了決斷,薑眠心中踏實多了。側頭看桌案上寫滿了字的紙:“爹爹,那大哥提的辦法怎麼樣?有幾成把握?”
薑重山微微抿唇,卻從右手邊桌格裡拿出另一張紙。
這上麵的字跡比薑行崢的少了一半,薑重山批改的痕跡也不多。
“其實阿箋也提了一份兵策給我。”薑重山垂眸看著,緩聲道。
阿箋哥哥竟也懂這些?
薑眠好奇:“爹爹,那他們二人誰的辦法更好?”
薑重山頓一頓,道:“阿崢提的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