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旌獵鴻蒙(六)(2 / 2)

“阿眠,你不要與我道歉。”

薑眠瞅他:“還生我氣?”

“不是。”他自己都覺無顏見她。

薑眠眨眨眼睛,擱下布巾,打開剛才提來的小藥箱,拿出活血化瘀的藥膏挖出一塊,抹在掌心,兩指沾了些許往他臉上塗。

剛碰上,宴雲箋就顫了一下。

指腹下那片肌膚紅腫滾燙,不碰都知道定疼痛難忍,薑眠不忍心,猶豫著有些不敢再碰他,宴雲箋卻輕輕開口:

“阿眠,你不要這樣待我,義父打的對,我的確該受他的打。”

“才不是呢,”薑眠看宴雲箋低眉的模樣,“你這樣想,爹爹可不是這樣想的,他打了你,說了重話,剛才就已經後悔了。”

宴雲箋喉結微滾:“……為什麼?”

薑眠細白手指輕之又輕地落在他臉上:“彆動哦……因為爹爹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打了你,自己也會心疼嘛。”

就像她,將他視作家人,即便有一點點怨他,但看見他臉頰上的傷,心裡還是會無條件憐惜。

宴雲箋迅速垂下眼睫,遮擋瞬間而起的薄薄水色。

薑眠坐在他身邊,認真道:“阿箋哥哥,你還沒回答我,是不是有一些彆的事,讓你不得不這樣做?我知道你不是個任性的人,也從來不會邀功,可是我問你了,你不能不回答。”

宴雲箋搖頭:“阿眠,都是我一己私欲。”

真正自私之人絕說不出這樣的話,薑眠無奈,一指頭戳一戳他的腰:“你好好說。”

宴雲箋僵了一下,側頭看她,纖塵不染的眼眸似流金湖泊一般。

又可憐又好笑,薑眠忍不住伸手揉一下他頭發:“告訴我難道你覺得不好意思?要是這樣,乾脆讓你直接去與爹爹說,他治你的手段比較多。”

宴雲箋沒忍住,翹唇笑了。

薑眠看他笑也笑。

其實這段時間她腦中思緒一直很亂,站在自己的立場和後世曆史記載的角度去分析,她沒辦法看淡這件事,可此時此刻站在他麵前,卻又覺得不僅僅是那樣。

——他身上附著一層幾可觸碰的赤烈。

像宴雲箋這樣智多近妖的人,若真想做什麼事?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大可不留痕。她相信,隻要他想,他能有無數種辦法達成目的,又將自己摘的乾淨。

但他選擇堂堂正正。這不是小人謀利欲,而是君子捧赤心。

薑眠想到銜軍令。

除去製造它的人,就隻剩他與她知道。

但也許,宴雲箋知道的比她要深得多。

“阿箋哥哥,昭辛殿設宴那天晚上,你曾告訴過我皇上要頒布一道兵政,那是針對爹爹的。當時你沒有說太深,是不是這條兵政的力量太大,如若爹爹真的去了北境做駐軍將官,也逃不脫狡兔死走狗烹的命運,他會被皇上針對,會有危險是不是?”

宴雲箋側頭向她。

薑眠追問:“是不是?”

“阿眠。”

他念了她名字一聲,半晌無話。

薑眠知道自己猜對了。

猜對了不算,她還想好好板一板他這毛病:“我不問你,你就什麼都不說,挨了打也不肯說自己苦心。這回好了,我也不問了,改明兒你親自去跟爹爹說吧。”

看他要說話,薑眠忙一根食指抵在他唇邊:“這回想說話啦?不行,說什麼都不行……哎你彆動我藥膏,還沒塗完呢。”

“阿眠,唔……”

“閉嘴,上藥呢。”

“……不許亂碰,要不然牽到唇角的傷了。”

門外,薑行崢手拿著一盒藥膏。

他一直沒靠近,默默看著燭光映照下,碧紗窗上的兩個人影。

樹影將他眸光襯得很深。

片刻後,他笑笑,將藥膏收進懷中,轉身走了。

****

文永十八年仲秋,沈楓滸戰死,薑重山赴東南戰場。

在曆史上,這一句話隻是開端、緣由,它更像是薑重山,甚至宴雲箋人生的一個沒什麼營養價值的開場白。

不會有人去深挖這句話,更不會有人去將這一時期散落的珠子串聯起來,拚湊那個被埋沒的真相。

曆史的洪流力量強悍,但不代表它沒有一種巨大的荒謬感。

很不公平。

對宴雲箋。

薑眠想這些的時候,正是第二日趁薑重山有空檔的時候,把宴雲箋拽去見他。

當時他臉上指印還青紫著,薑重山看了一眼,不太自在地轉開目光。

薑眠悄悄扯宴雲箋袖子催他。

他耳尖微紅向旁讓了讓,終是抬手低聲:“義父,我可否與您手談一局?”

薑眠不懂棋,他們下他們的,她就在旁邊看著。

宴雲箋眼睛還沒恢複,卻下得穩準,每一顆棋子都落在棋盤縱橫的交點。薑重山最開始沒什麼表情,過了幾路後,他眉宇漸凝重。

他抬眸問:“這是什麼立場。”

宴雲箋靜聲:“與您為敵的立場。”

薑重山不再說話,隻是明顯比方才謹慎。

足足

半個時辰,他們再沒說過一句話。黑白子廝殺爭奪,白子突圍,黑子追絞,薑重山眉心愈發擰緊,宴雲箋卻始終沉著平靜。

到了最後,白棋還是被黑棋困死在圈圍中。

薑重山沉默了很久,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棋簍:“這就是你要與我說的話。”

宴雲箋拱手:“冒犯義父了。雖不敢說一定發生,但若真布此殺局,想全身而退實在難上加難。”

薑眠瞅瞅兩人,她雖看不懂他們下了什麼,但聽這意思,大概品出一點門道:這銜軍令,比她想象要棘手;梁惠帝的殺心與忌憚,也有了實質性的感觸。

薑重山側頭看窗外良久。

忽地回頭,不輕不重一掌拍了下宴雲箋腦袋:“你小子倒是早說啊。”

“鋸嘴葫蘆一個,怎麼教都不聽,明明好心還要換個巴掌。”

宴雲箋被這一下弄的有點愣,反應過來抿唇笑,竟有些靦腆:“孩兒不敢欺瞞義父,如此作為……也有為了自己的成分。”

薑重山斜睨他。

再是為他自己罷了,皇帝計謀在先,沒人知道能狠毒到幾何,若真如他若展現的這般,他們一家就算活,也是九死一生。

不能說他無私心,但利益的天平到底是傾向自己居多。況且,這孩子心裡孰輕孰重,他若掂量不出,枉活一遭了。

想著薑重山又拍他一下:“你還挺坦誠。以後還悶不悶著了。”

薑眠看得著急:“爹爹,你怎麼還打?”

“不是打,”宴雲箋搶先解釋,“義父是為我好。”

薑眠忍俊不禁,手摸在宴雲箋碎發上拂了拂:“打傻了,沒救了。”

薑重山含笑看他們一眼:“好了,這事兒……不提了。日後再有什麼,記得先於與家裡說,你們都一樣。”

“沈楓滸……就按報上去的說法,戰死沙場,給他的母親與孩兒留點體麵吧。”

出了門,薑眠有些悶悶的。

原本他們二人說開她很開心,但薑重山最後一句話又讓她隱隱寒栗。

她是局外人,也是當局者。

經曆一遍,似乎隻是讓她一個人,從千年後的後世窺見一斑。

文永十八年仲秋,沈楓滸戰死,薑重山赴東南戰場——原來這句開場白,背後有那麼多可以深挖的隱秘。

埋沒的不僅是史實,還有宴雲箋這顆赤潔純摯的心。

“阿眠,怎麼了?是不是有心事?”宴雲箋聽她輕輕的呼吸,有些不放心。

薑眠搖頭:“沒有啊……”

宴雲箋想了想:“阿眠,方才我與義父說定,以後會和他與大哥一道去戰場,我必定好好保護他們。”

他低聲,卻鄭重:“阿眠,我向你保證,你想去豔陽洲安寧一生的願望,終究會實現的。”

薑眠仰頭看他。

這個角度,他烏黑的發,流金的眸,字字真心釘在地上,謫仙神祇當如是。

感激,憐惜,誤會過他的愧,以及痛恨後世對他的折磨一同攀上她的靈魂。

忽然承不住這樣的壓力,薑眠一把抱住他勁窄腰肢撲進他懷裡。

“阿箋哥哥,你說話……不要總是把自己看的這麼輕。”

“你也要保護好你自己啊。”

“豔陽洲是我們一家人都要去的,你是我哥哥,你也得去,不可以缺知不知道?”

宴雲箋鳳眸睜大,心臟停跳一瞬。

即便本能想抬臂回抱,他也用儘理智克製自己。

記下她懷抱的柔軟與溫度,刻進骨與血,烙入靈魂深處。

這就是了,足慰平生。

他輕輕又不著痕跡將她推開。

“阿眠,哥哥知道了。”

“哥哥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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