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重山的心情格外複雜。
如果說,他親眼看見一個登徒子敢輕薄唐突他的寶貝女兒,他一定毫不猶豫,立刻拿刀把他的手剁下來。
可這個人是他視若親子的孩子,又剛剛救了他另一個孩子的性命——剁手,是肯定不能剁了。
訓斥?
看他方才神色空茫,如癡如醉的呆愣樣子,也知道他神思不大清醒,隻怕以為自己身處夢中。
那份深情,阿眠不懂倒也罷了,他若再不懂,枉活四十年了。
薑重山就這麼盯著宴雲箋,目光談不上銳利,也不算溫和。
這樣對視,宴雲箋完全清醒過來——這是已經從戰場回了營中。
方才……他都做了什麼。
他竟如此糊塗,宴雲箋喉結微滾,腦中轉了十數個念頭,卻也知定是洗不清了。
對上薑重山不辨喜怒的眉眼,他氣血上湧偏頭咳嗽,扯的整個胸腔都震的厲害。
“你急什麼,平一平。”薑重山伸手給他拍拍。
薑眠也著急,正想上手,卻被薑重山吩咐道:“阿眠,阿箋這樣躺著不舒服,你去後邊拿兩個軟墊讓他靠著。”
薑眠點頭,上手給宴雲箋調整一下軟枕,叮囑:“你彆亂動,我很快回來……”
薑重山道:“快去吧。”
又補一句,“之後……去外邊叫你大哥起來,你們去看看梓津的藥準備的如何了。”
薑眠才轉身去了。
叫大哥起來。有這麼一句話,宴雲箋方才的不安壓下去些,問道:“義父,大哥才從戰場回來,您怎麼罰他跪著?”
薑重山道:“因為他當罰。”
“義父,大哥並非魯莽,宣城王楊瀟燁,本就比對付叛逃的樊鷹要難上許多。大哥的策略並非不可取,是因為他操勞數月,身體也垮了,這才……”
“你就不用為他求情了,就像你說的,他自己的身體,他更該知道有沒有能力與宣城王決一死戰。他是將軍,應當做出正確的判斷,尋找更合適的戰機,而不是使自己身陷險境,還要讓自己的兄弟搭上性命相救。”
宴雲箋無奈喚一聲:“義父。”
薑重山看他。
頂著目光,宴雲箋道:“哪有您講的這般嚴重。”
不嚴重麼?
阿箋是從不說病痛。但他這一遭,不提折骨之傷,宣城王火攻哪是好相與的,火燒最是難忍,他肩背那一片幾乎叫人目不忍視。
想著這些,薑重山目光軟下來,“你這是幸虧沒燒在臉上,否則破了相,看你還能笑得出來。”
宴雲箋道:“義父,孩兒特意護住了臉。”
薑重山不由拍他:“閉嘴。還有力氣貧。”
宴雲箋一陣咳嗽。
薑重山無語凝噎,縮手:“……你小子,還不能碰一下了是吧。”
宴雲箋邊笑邊咳,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孩兒豈敢,隻不過
望義父看在我可憐份上,彆再罰大哥了。”
薑重山嗔他:“回了家就矯情,好了,收收吧,你也不必哄我了。方才阿眠也已求過情,你又這般替阿崢說話,我若再一意孤行,倒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冷漠無情。”
“話也不能這樣講,您哪有冷漠無情,就是倔強得很。”
薑重山微微瞠目,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宴雲箋額頭:“臭小子,現在連我都敢編排。你以為你就萬事大吉,什麼過都沒有了?我是看你傷得重,才沒罰你。告誡過你多少遍,不要豁出命去,不要豁出命去——無論為了誰,也不要棄自己於不顧。宣城王用火攻之時,你手裡幾無勝算,你不該再向前走的。能勉強將阿崢搶回來,那是老天厚待,否則你們倆都得交代在那知不知道。”
宴雲箋仰頭微笑了下。
這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儘是少年氣的恪純:“哪裡豁出命了,義父,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嗯,是,好得很。”
薑重山不輕不重瞪他一眼,也知道他心性,怕是重來一萬遍,他也是同樣選擇。
懶得和他再說。另提道:“阿箋,經此一役,你的軍銜——”
“義父。”
宴雲箋從未主動打斷過薑重山講話,這一次卻破天荒低聲搶道:“義父,樊鷹是誰殺的,並不重要。我們與燕夏激戰三天三夜,其中大大小小戰役無數,樊鷹不過是死在了其中一戰中,是在您的統帥下。”
他抬頭,清澈乾淨的暗金眼眸誠懇之極:“義父,擊殺樊鷹並非我一人之功,還請您明鑒,您若要為我擢升軍銜,孩兒實在忝顏領受。”
這般鄭重。薑重山沉默片刻,伸手輕輕拍拍宴雲箋肩膀,輕聲:“阿箋,你不必顧及阿崢的心情。”
“並非顧及大哥,隻是事實罷了。”
“事實?追殺樊鷹,連我都要放棄了,是你主動請命前去,如何便不是你之功勞?”
“義父,若無此前三天三夜交戰,樊鷹又怎會如喪家之犬慌忙奔逃,孩兒又怎會得此機會,僥幸得手。”宴雲箋聲色平穩,一字一句言語清淺,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