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禦書房時,天空剛好飄下小雪。
晶瑩剔透的雪花如冰晶玉屑,落在衣衫上,頃刻消失不見。
成複撐開傘,弓著身子恭敬道:“將軍辛苦,咱家送將軍出宮。”
“有勞公公。”
“將軍客氣,這邊請。”
他們二人臉上都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走過重重守衛與侍奉的宮女太監,成複始終穩穩撐傘,直到拐過二道宮門,長街上沒什麼人了。
宴雲箋抬手壓在他手腕上:“不必打傘了。”
成複沒推辭,將傘收了起來。
他轉頭望向宴雲箋,露出今日——或許是這些年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這一天,比我想象中來的還要快。”
宴雲箋望著他,低聲道:“這些年你必定吃了許多苦吧。”
“再多苦也過去了,如今都好過了。”
“而且,我沒吃著什麼苦,”成複微微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其實我在宮裡,過的挺好的。”
他目光放遠,像是想起什麼,一閃而過惆悵。
很快他回神,“隻要想著你在外麵,聽著頻傳捷報,這日子總還熬得住。這不,曾經伸長脖子,看也看不到頭的事兒,如今也要迎來黎明了。”
“娘還好嗎?”
“好不好的,看你怎麼想了。你知道趙時瓚是個畜生。”說起這些,他有些壓不住戾氣,靜一靜繼續道,“她比我們都想的透。有你這個盼頭,她心中始終是有希望的。”
說著,成複打量了下宴雲箋,笑了笑:“不必問也能看出來,你過的倒是不錯。你一向很聰明,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薑重山一定很喜歡你吧。”
宴雲箋微微皺眉,動了動唇,到底沒說什麼。
他其實不喜旁人直呼義父姓名這樣無禮,隻是對於成複,他始終會有一分優榮。
成複問這一句,本身也沒想著得到宴雲箋什麼回答。他不說話,倒是正合他心意。
他們二人短暫沉默著,沿宮道向前走。
走至長街中央,兩麵高牆前後空無一人。成複停頓腳步,轉身低聲:“趁著趙時瓚做夢,正是我們的機會。你有什麼要用我之處,隻管開口,宮牆之內,我必定都能辦到。”
“知道。”
“好……都說你與薑重山手中的兵權尚未完全分明清楚,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你能調動所有烈風軍的人馬——你準備何時舉旗?”
“你說什麼?”宴雲箋語氣微沉。
成複皺眉:“有什麼不妥麼?京城的城防軍百無一用,陪都的原北軍同樣是不堪大任,四方五地諸侯,各有利益,各有想法,是聚不起來的,到時正好能逐一擊破。你在京城舉旗,先控製宗室,殺了趙時瓚,再慢慢蠶食四方便是。”
“還是你怕手上的兵力不夠?不可能的,放眼京城,隻有禁軍能打,那也要看跟誰比。薑重山的烈風軍身經百戰,經曆北胡和燕夏兩個國家的錘煉,
可以一當十……”
“哥。”宴雲箋打斷他。
成複愣住。
曾經他們二人為自保,恐隔牆有耳被人窺見,秘密謹慎的從未叫過彼此一聲真正該叫的稱呼。
乍一聽見,他甚至無意識想著: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哥。
“關於信仰,你我從未表露出口,以至於這麼多年我們竟不知對方心意。”
宴雲箋注視成複:“我從未想過複國。”
“什麼?”
像是沒聽明白,他問:“你說什麼?”
“我並不想複國。”
成複目光凝在宴雲箋臉上:“你沒想過複國,那我們這麼多年在乾什麼?”
“你認真的?”
宴雲箋道:“複國隻是一己私欲,而非為了族人。”
成複突兀地笑了一下。
似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他聲音很輕很輕,輕的仿若耳語:“宴雲箋,你是大昭的二皇子啊,父皇在天上看著,母後在這地獄中受苦,我們出賣了尊嚴,跪在地上,爬出一條血路。你告訴我,你從來都沒想過複國?”
宴雲箋轉過頭,喉結微動:“戰爭已經結束了,無論北胡燕夏,還是大昭舊地,百姓們都平安順遂地生活。一旦起兵,戰火會從京城燒遍整個梁朝,一直燒到大昭的故土。這不是父親想要看到的,我們隻需要洗雪烏昭和族身上的汙名就足夠了。”
“不夠!”成複聲音壓的很低,雙眼卻已充血,低喝,“你憐惜梁朝百姓,那誰憐惜我們,憐惜我們的子民?!你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洗血汙名?靠什麼?靠趙時瓚良心發現嗎麼?他會承認他做下的惡事嗎?他會對大昭真正的懺悔嗎?他會告訴天下人真相嗎?”
“殺了他,屠儘趙氏皇族,成為梁朝的主人。屆時烏昭和族是什麼,還不是由你我說了算!”
宴雲箋道:“這是用強權改寫的清名,縱使天下人麵上俯首,心中也不會相信烏族真正的清白。這種手段,不過一時,我們總會死的,史書過了一代又一代,百年之後、千年之後呢?後人揭開你的說辭,還以為是為掩蓋醜惡而蓋上的遮羞布。”
“怎麼可能!我大昭必定是千秋萬代,一統天下!”
宴雲箋望著他。
早年間,他的個頭就比他高出許多,這些年來,他因為時常躬身,背脊顯得佝僂,看著比他更矮了些。
他聲音低,卻很堅定:“縱觀史輪,哪有朝代能長盛不衰?”
成複肩膀微塌,仿佛身上的勁兒一點點卸下去,看著宴雲箋,滿眼失望:“大昭覆滅,本就不該。如今我們複國不過是撥亂反正罷了。身為最後的皇族,若不作為,日後有何顏麵去見祖宗?”
宴雲箋說:“不作為,罪在當下,功在千秋。”
寒風呼嘯,漫天冰雪紛飛亂舞。
成複慢慢向後退一步,“嗬……你的話,我聽不明白。”
他目光漸冷:“兄弟相逢,本是快事,卻沒想到你我
理念竟如此背道而馳。這麼多年,你在外征戰,我身處內宮絲毫不敢懈怠,隻怕將來為你少一分助益——我是個不中用的人,我的所有念想,都掛在你身上了。”
“真沒想到,你我一母同胞,親生手足,我最大的絆腳石竟然會是你!”
此地不是爭吵之處,宴雲箋不欲再說,扭轉心性恐難一時之就,正待安撫,忽聽成複又說:
“你不肯,縱使你兵權再大,如若不願為大昭儘力,又有何用。我並非隻有你一個兄弟。”
他緊緊盯著宴雲箋:“母後當年一胞雙胎,你有幸被她教養十年,又在出宮前見她一麵,她一定將那個孩子的下落告訴了你。”
“她沒有。”
“不可能。”
“她用儘了手段才瞞天過海,將他送出宮外,就是想讓他過平安無虞的日子。你我二人,命數已定,成也好,敗也罷,何苦還要再拖上一人?”
成複扯了扯唇:“是啊,我本也不願,可你不肯幫我,我又能怎麼辦呢?總要有一個繼承大昭基業的人,難不成我這個太監,還能做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