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昭昭灼心(三)(1 / 2)

正月剛過,京城裡忽然多了些流言。

起初倒不是什麼要緊的,隻是茶餘飯後市井談論燕夏皇帝以出師不利為由問罪親弟弟宣城王的下屬,而那些浴血良將未曾反抗,似乎因宣城王留下遺命,要他們誓死忠君,否則他死不瞑目。

大家都說,宣城王敬愛皇兄,千古難見。

原本這也沒什麼,畢竟是梁朝地界討論戰敗之國,但話題說著說著,便繞到了薑重山身上,也不知從哪個角落滋生言論,說薑重山的獨生女曾經在戰亂時流離在外長達兩月時間。

原本薑重山剛剛回京時,前來說親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都被薑重山一一婉拒了,而這些日子因著這事,不僅再無人給薑眠說媒,就連給薑重山之子說親事的都少許多。

顧越行色匆匆,馬都未拴好,直接丟給門房。

他剛結一樁案子,一連十幾日都在辛獄司中,剛回家,連官服都未換便直接去了顧修遠書房。

彼時顧修遠正伏案寫信,聽見顧越敲門,頭也未抬,說:“進來吧。”

他一進門,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顧修遠皺眉,不悅地放下筆:“你從辛獄司歸家,怎麼連衣衫也不換一件,在我麵前也就罷了,出去難道也是這般禮數?你也不小了,我可不想讓旁人指摘是我顧修遠不會教子。”

顧越低頭拱手,道:“孩兒失禮,請父親恕罪。”

“罷了,知道你辛苦,又豈會真的責怪你。去看看你母親吧,你又是十幾日不回家,她記掛的很。”

說完,顧修遠重新撿起筆。

而顧越並未如他料想般轉身出去,下一刻,他竟雙膝一彎,直挺挺跪在他麵前。

顧修遠手一抖:“好端端的,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非要跪著說,起來。”

顧越道:“父親,孩兒想求您成全。”

到底是浸潤官場多年,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無人能及,更何況這是自己兒子,又做出這樣一番姿態。顧修遠幾乎當即拂袖冷笑:“成全?成全什麼?顧越——你真瘋了不成?!”

顧遠沒理會他的諷刺,目光堅定,直直注視顧修遠,繼續道:“我想娶薑眠為妻。”

顧修遠甩手一個重重耳光摑在顧越臉上,痛罵:

“逆子!逆子!!”

他一根手指指他鼻尖,手還不斷顫抖:“我顧修遠,怎麼能生出像你這麼下賤的東西來!”

顧越被他毫不留情的力道打歪了身子,他重新跪好,一絲鮮血從嘴角緩緩流下。

以往他不是沒跪過顧修遠,但他生性驕傲,心比天高,即便曲著雙膝,也沒有真的向父親屈服過。而此時此刻,他跪在地上,整個人連同靈魂都深深低下:

“父親,這麼多年,孩兒從未求過您什麼……您說我下賤,我認。可是阿眠,還有我對她的喜歡,並不下賤。”

顧修遠氣極反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今天突然跑到我麵前來發瘋,是沒聽到,

還是聽到了京城裡的那些傳言?”他怒極口不擇言,“難道她還能擔當得起高門貴女的身份?外麵的傳言這麼難聽,她薑眠,比煙花楚館裡的妓,又能強到哪兒去?!”

顧越猛地抬頭,漆黑深沉的雙目利劍一般凜冽。

顧修遠下意識退後一步,竟也膽突:若自己不是他親生父親,隻怕這會兒他已暴起將他撕碎。

顧修遠背著雙手在原地轉了兩圈:“顧越……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呢?你為什麼非要鑽這個牛角尖呢?天下多少冰清玉潔的好姑娘,都擺在你麵前任你挑選,便是娶上十個八個也並無不可,你為何偏偏就認準了薑眠?”

“因為她是最好的。”

顧修遠瞠目。

顧越緩聲道:“父親,您知道我的,我認準的事情,從來都不會更改。”

顧修遠閉了閉眼睛,長歎一聲:“怪我——怪我把你教的如此倔強。”

他慢慢坐回椅子裡,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我知道你喜歡薑眠,從小就喜歡。我也知道她回京後,你一直忍著不說,因為知道薑重山不可能同意。這一次因這傳言,你覺得你機會來了——顧越,你在辛獄司這麼多年,習慣凡事都講證據,不相信捕風捉影。也許在你心中,薑眠是清白的,甚至她有可能真是清白的,可此時此刻,無論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你明白嗎?”

顧越輕輕笑了一下,字字清晰:“父親,我沒有考慮真假,也並非覺得自己有了機會,隻是不想她受委屈。”

他擲地有聲道:“父親要論真假,那便就算所有傳言都是真的,我對她的心意,也不會改變分毫。”

連這種話都說了,那麼沒有任何勸說再能打動他。

顧俢遠心如明鏡,甚至連氣都懶得生了。看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許久,慢慢笑了:“你的心意如何,也並不重要。我絕不會答應你把薑眠娶進來,敗壞我顧家門楣,我不會答應。”

“今日,為父便將話放在這裡,若你敢不顧我的阻攔執意上門提親,你前腳將那女人娶進來,我後腳便會將她沉塘——難道你能一日十二個時辰日夜不休看著她嗎?”顧修遠頹然垮著肩膀,兩隻手掌撐在膝蓋上,身子前傾,“為父說到便能做到,你是孝順孩子,應當不想看見薑重山提著刀闖進來,將我碎屍萬段的景象吧?”

顧越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像是一尊石像,連漆黑湛亮的眼睛都沒有什麼人氣。

顧修遠閉眼,心中除了苦與痛,隻剩下一陣一陣的冷。

他親手斷了他兒子所有的路。正如這孩子親口說的,這麼多年他從未求過自己什麼,他最識大體,若他隻是自己眾多庶子之中的一個,倒也可以任性到底,自請脫離宗族,去爭取他從年少念念不忘到現在求而不得的人。

可他是顧家唯一的嫡子,長子,即便再想,他也不能做。

薑眠進不來這個門,他也出不去。

顧修遠直起身子:“我早就說過了,你跟薑眠緣分早就儘了。兒啊,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麼

一些……無論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的東西。你放不下也好,終身不娶也罷,這是命,你都得認。”

***

傍晚,薑眠捧了一本書來看。

其實她並不怎麼看得進去,獨處的時候,她習慣思索未來那團亂麻該如何去解。

前日又找機會試了一次,距離宴雲箋毒發隻剩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了。

他們在仲春的四月天裡相遇,也將終結在這個時候。

薑眠提筆,飽濃的墨水劃過紙張,寫下去帶著乾澀燥感:“文永二十三年四月初九,青陽陳書,屠戮忠良……←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此日此心生鬼判,斷魂斷忠鑄苦冤。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想過無數辦法,又否決無數辦法,始終繞不過去的是宴雲箋的愛,或者說,他的恨。

似乎隻能在所剩無幾的兩月時間內,和阿箋哥哥一起,珍惜度過時時刻刻。

最後她會殺了他,或者無需自己動手,他便會做出選擇。

承認她的自私,為了保護自己的親人而罔顧他的信仰與宗族,但她會告訴他,不必怕,他一個人走過千山萬水,那麼辛苦,還沒有走到終點就被她斷送。剩下的路,她一定會陪他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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