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正月,武威王即將嫁女之事極快地傳遍大街小巷。
前陣子便流言紛紛,此刻依然未斷,大家都猜測是因為武威王之女清名已失無人願娶,隻得強令自己下屬迎娶,鎮遠將軍得恩於老將軍,不得不應允。
然而,這言論才剛冒出苗頭,眾人便被鎮遠將軍所聘之禮驚得再不敢說什麼。
這般手筆,當是傾家以聘,京城百年都未見得如此景象。
更何況,鎮遠將軍行於人前的模樣那般欣悅,哪見得有半分勉強?對這門婚事,分明是滿意之至。
“皇上,近日您可聽說了武威侯的喜事?”剛下朝,公孫忠肅匆匆來到皇帝禦書房。
彼時皇帝並未批折子,身邊坐著心愛的順貴妃。
鳳撥雲正殷勤地舀了一勺湯,喂到皇帝唇邊。見公孫忠肅進來,她眼波微轉,便是一個嫵媚的笑。
皇帝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
公孫忠肅隻當沒看見鳳撥雲:“皇上,微臣以為,此事若不加乾預,必成後患。宴雲箋若真做了薑重山的乘龍快婿,他們二人便更加密不可分了。”
皇帝不以為意:“密不可分?未見得吧。薑重山連義子都收了,難道女婿會比義子親上很多嗎?”
他說的隨意,還伸手勾了勾鳳撥雲的下巴:“貴妃說是不是?”
鳳撥雲眉眼溫順,柔情似水:“皇上英明,自然極是。這義子與女婿是同一人也罷了,若並非一人,自然是義子更親近一些。”
她嫵媚一笑:“臣妾反而覺得,薑大將軍極為愛女,鎮遠將軍做人女婿,反而不比從前親近了呢。”
皇帝淡淡笑,指著公孫忠肅道,“聽聽。你就是謹慎。放心吧,朕倒覺得宴雲箋這步棋走的很好,令薑重山完全放下警惕總要費一番功夫,這不就成了?”
公孫忠肅靜了半晌,道:“皇上恕罪。在微臣看來,宴雲箋此舉未必是在下棋,他對薑重山之女倒似真心。”
皇帝哈哈大笑:“你當朕是糊塗嗎?”他拍拍龍椅扶手,“雖說朕坐在這把椅子上,從來也不曾親自出去看一看,但天下之事,又有哪一件不進朕的耳朵?”
“薑重山的女兒,嗬……”這一聲冷笑,所有的不屑,嫌惡,都囊括其中,“就他那女兒,你跟朕說宴雲箋真心求娶,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公孫忠肅微微啟唇,卻終究沒有再辯。
——同樣的人,有人提起嗤之以鼻,有人愛重疼寵入骨,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可是皇帝如今根本就聽不進去。
他對薑重山的忌憚之深,已經到了盲目任信宴雲箋的地步。若再多言,隻怕惹來他厭憎懷疑,反倒引火燒身。
之所以會到這種程度,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功勞,這世上最厭憎薑重山的人……公孫忠肅抬眸看了眼鳳撥雲,縱是心中厭惡幾乎滅頂,他的目光也隻是波瀾不驚的平淡。
而鳳撥雲隻柔弱依附在皇帝身邊,一眼也
不曾看他。
再焦灼也不能操之過急,公孫忠肅壓下所有情緒,靜靜拱手:“此事是微臣多慮了,皇上朝政繁忙,微臣便告退了。”
從殿內出來,公孫忠肅壓著氣向前走,出了宮門坐上馬車,仍覺心中煩悶不已。
走出一段路,他掀起轎簾向外一看,正看見道旁一人獨走,卻是顧越。
“停車。”公孫忠肅吩咐。
車夫立即停下,顧越聽見動靜向這邊看來,見是公孫忠肅,拱手行禮:“見過公孫大人。”
“顧大人未曾騎馬,若不嫌棄,便讓本官送你一程。”
“不必了,不打擾大人行路。”
公孫忠肅笑了笑,若論如今京城中的青年才俊,除卻自己家的阿琰,他最欣賞的便是顧修遠的嫡長子顧越。說來可惜,他時常歎自己沒有嫡女,否則必定與之結為親家。
“顧大人不必客氣,你要去何處,說不準你我同路呢。”
顧越道:“下官正要去拜訪武威王。”
公孫忠肅問:“武威王的軍務與顧大人職責之事並不相乾,何故想起拜訪?”他們兩家是退過親的,沒成仇就不錯了,總不可能還有什麼情誼。
顧越道:“初聞武威侯之女定親,在下想添一份禮。”
聞言,公孫忠肅微微一笑:“原來如此,隻可惜本官今日兩手空空,如此出現在武威王府前,實在失禮。”
“無妨,本不該打擾大人,大人請便。”
公孫忠肅臉上掛著笑,點點頭,語氣隨意地吩咐車夫起駕。
轎簾放下的那一刻,他臉上笑容漸失,垂眸靜思片刻,頗為惋惜搖一搖頭。
*
薑眠聽見底下人傳顧越拜訪,還怔住片刻。
五年沒聽見這名字,以至於曾經他們之間的齟齬在她印象裡都淡化模糊了,甚至她已經有些記不起他的長相。
不過她至少還記得他們兩人曾經退過親事。在她看來,他們應是老死不相往來,路上偶遇都會隻做無視。
薑眠好奇,“請顧大人進來,不要怠慢了。”
沒一會,一陣細微克製的腳步聲漸近,薑眠抬頭看去,顧越沉靜走進,他沒有佩刀,但整個人的氣質還是硬朗鋒利。
薑眠微笑行禮:“見過顧大人。”
顧越眸光靜靜,頷首:“薑姑娘。”
“大人請坐吧,不知大人今日來有何要事?”薑眠溫和地解釋,“父母此刻不在府上,兄長也有事外出,招待不周實在抱歉。”
顧越道:“是我拜帖下的遲,失禮在先,薑姑娘不必客氣。”
薑眠點點頭,更覺得奇怪,印象裡顧越是個直快的人,有話便說,從不喜拐彎抹角浪費時間,可到現在除了兩句客套,他還什麼都沒說。
她想不清楚,先轉身去倒茶。
“薑姑娘不必忙了。我即刻便走。”
顧越並未坐,眼見著薑眠衣衫單薄,雙唇微動險些吐露本能的關切,卻在
即將出口時忍住。
——前廳偏冷,客人立刻走了,她自然就不會再呆在這裡。
“今日來是聽聞薑姑娘定親,實乃喜事,在下備了份薄禮相賀,還望姑娘笑納。”
薑眠望訝異:“大人太客氣了……我如何能受大人的禮。”
顧越道:“一份心意,不值一提。初聞姑娘喜事,想著添一份喜氣,萬請莫要推辭。”
他手中一直拿著一方木盒,言畢輕輕遞給薑眠。
薑眠還是有些遲疑,原本她不願收顧越的東西,可他的神色實在太認真,也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的目光真誠到甚至流露一絲懇求。
許是遞的久了手酸,他手有些細微的顫,“薑姑娘不必多慮,真的隻是……一點心意,早年間備好,原本就是屬於你的。”
薑眠略一猶豫,伸手接了過來。
她是個心軟的人,不忍心見他人捧著沉甸甸心意,最後卻遭了一盆冷水。
“那……多謝大人了。”
顧越垂眸,目光在她麵頰上微微停留,便恪守禮數地移開。
“不必言謝,薑姑娘,在下這便告辭了。”
薑眠跟上,顧越卻轉身:“姑娘不必送,請留步。”
似乎方才懷著緊張捧一份禮的人不見了,他又變成冰冷疏離的辛獄司卿。
顧越出門,直到轉過拐角無人處,垂眸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
是一隻細長溫潤的玉簪,中間斷口處絞了金絲鑲嵌好,為瑩潤的玉填一份華貴。
他更想送出的,是這一份再也沒有機會送出的禮物。
即便纏了金線修複,也再不能回到曾經的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