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複歎氣,緩緩摸著他殘損的指根:“不說了,這些……都不說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對宴雲箋再多的不理解、再多的失望怨恨,在此刻,在他生命隻剩下須臾之時,他才發現那些都如同一兩輕煙,不待細思,就那麼隨風吹散了。
他的弟弟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好,剝去這一切外殼,他隻是他弟弟而已。
不舍得,也不放心。
“阿箋,我從來都沒跟你說過,”成複將宴雲箋的手緊緊握在掌心,“其實我也痛悔過很多次,隻是那些悔,每每見了你,卻總說不出口。我總是想起……總是想起你十七歲那年走出宮去的情形。”
出宮之前,他們曾經見過一麵。
那一晚,他隻是知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阿箋了,他將一個人留在這深宮中。
害怕和思念在那時便已席卷。
“我不是一個好大哥,人人都說長兄如父……我卻從來都沒有儘過當哥哥的責任,你出宮前的那個晚上,我對你說了很多傷人的話,我很後悔,其實我應該告訴你,應該告訴你……”
阿箋,出去了,就去過安穩太平的日子吧。
去瀟灑恣意的過一生吧。
不要回來,也忘記背負的重擔,像個平凡普通人那樣,幸福的生活吧。
那些話,當時沒有說。
眼見路越走越長,回頭遙望,到此刻,卻已經不適合再說出口了。
宴雲箋淚水奪眶而出:“哥,那時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你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若沒有你,我離開母親,怎麼能在這裡活到十七歲……”
成複喘.息聲漸重,氣息卻愈發薄弱。
淚水從眼尾流下,打濕鬢發,徒留一片濕涼。
他們兄弟二人,為何到了這種境地,才剖開肝腸,探出互相掛念的真心來。
“我要不行了……阿箋,”到這個時候,驚覺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卻已經來不及了,“阿箋,你過來,我要跟你交代……”
宴雲箋忍淚附耳。
“我有三個遺願,阿箋,一定要幫我完成……”
成複一邊說著,探手入懷,顫顫巍巍拿出一個碧玉簪子和一塊翠玉:“第一個就是這枚簪子,是阿錦送給薑姑娘的禮物。”提起趙錦,他露出些許笑意,“你看這玉,阿錦與薑姑娘共有一對,阿錦的玉已碎,這枚玉是薑姑娘的,我覺著,她是不是沒有死……隻可惜這這件事我幫不上什麼忙了,無論薑姑娘生死與否,你務必將此玉簪帶給她……”
成複已經氣息漸弱,快語不成句:“阿錦有一句話要轉告薑姑娘,隻是她最後沒有說出來,我也不知她們小姐妹之間要說什麼。你隻將簪子帶到,告訴她,阿錦有話與她說,她應當……應當會明白吧……”
宴雲箋眼含熱淚,暗金眼眸在瀲灩水色朦朧下戰栗。
他手掌哆嗦,收了簪子。
“第二件事……你要照顧好自己……記住你是大昭的皇子,生來……尊貴,你合該過最好的日子……等見到烏昭神明,我自會、自會跟他們說……你的辛苦……所以你要放過自己……”
“你一向愈傷極快,好好醫治你的臉,你長得最像、最像爹爹,彆辜負了……要珍惜……”
宴雲箋熱淚滾滾而下,痛的五臟六腑幾乎移位。
“回答啊。”
“是,哥,我聽見了。”
成複見他這樣說,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大口呼吸:
“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關於我自己、我自己……”
他鮮血不斷,喘.息聲更大,望著宴雲箋,嘴唇不停地顫抖。
他在說話。
卻像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沒發出任何聲音。
“哥?哥?”宴雲箋抱緊他,湊近卻隻聽見他如同殘風的奄奄氣息。
“哥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哥……”
成複瞳孔漸漸放大,嘴唇的顫抖也變得細微,終於眼皮一沉,歪頭閉上了眼睛。
他身體漸漸發沉,再無任何鼻息,而顯得異常安靜。
他再也不會說話了。
“哥……”
“哥……”
被叫做哥的人卻安靜沉默,連最細微的呼吸聲也沒有了。
宴雲箋喃喃,“哥……我什麼都沒有了,是我活該,自作自受。如今你……你也要丟下我了。”
他親手葬送了義父一家。
害死自己心愛的妻子。
此刻,連嫡親的大哥也失去了。
“都是我不好,”宴雲箋額頭抵在成複冰冷的手背:“早知如此,我真該早些去死。每一個和我有關係、待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原來是我的緣故,是我把你們害了。你如此,阿眠如此,薑家如此,父母亦然。”
成複安靜,如同默認。
宴雲箋慢慢將他放下。
望著成複屍體許久,他緩慢地,一點點彎腰,額頭磕在床榻邊沿地上。
須臾,身軀漸漸顫抖,喉嚨裡發出似野獸一般破碎不堪的嗚咽。
半柱香後,一群太醫匆匆趕到進門,卻看見輔國大將軍呆呆跪坐在床榻邊,額前碎發淩亂,眼中布滿了紅血絲。而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不是斷氣了。
太醫院院判上前一步試探道:“將軍……”
宴雲箋唇微動,低低吐出兩字:“出去。”
有人還想說話,太醫院院判一個眼風過去。他拱手彎腰,一麵示意太醫們,一言不發倒退幾步,直至退出門去。
宴雲箋雙眸微動,一行清淚蜿蜒而下,他側頭向窗外。
方才還是黃昏,夕陽一線,血染天邊。此刻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他的心也隨之慢慢沉下。
太陽西沉,還有東升時刻。
他的心,再不會有亮起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