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永二十二年冬發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如小溪彙流,最終耗空梁朝的氣數。
樁樁載入史冊的巨變中,一個死掉的、方才上位兩年的年輕太監,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令人唏噓或是憎恨,可以稱之為政.績的事件——他的死就如同香灰燃儘熄滅前那一縷青煙。
無人在意,也無人看見。
宴雲箋在成複的屍體旁枯坐一夜,天色熹微之時,他吩咐人將屍體抬回他府上停靈。
原本此事不符合禮數,且極為不妥,但沒人敢問,或者說,沒人有心去問。
就連皇帝早起,聽說成複被薛琰刺殺。死在宮中,也隻是點頭皺眉:“哦,先把周康提上來伺候。宣貴嬪即刻打入冷宮,連同明德公主一起關進去。朕平日裡,就是太縱容她們了。”
這日上朝,朝堂上因太子與公孫忠肅之事辯得不可開交。
太子乃是儲君,驟然獲罪入獄,卻無確鑿的說法,太子太師太保紛紛諫言,請求徹查太子冤屈。
而公孫忠肅的門徒黨宇亦不在少數,紛紛為其開口求情,又因其親外甥薛琰昨日在宮中行凶殺人,局麵變得更加錯綜複雜。
皇帝不勝其煩,怒從心邊漸起:管他真冤枉還是假冤枉,眼下局麵已至此地步,若將兩人放了,他們心懷怨恨,假密謀都會變成真密謀,自己還如何能夠安枕?
正想開口,忽見下首一直靜聽不語的宴雲箋出列,微微拱手,身姿挺拔如鬆竹白鶴。
“皇上,按照我朝律例,宗親與正二品以上官員獲罪,可在朝堂親口申訴,由皇帝親審。”
皇帝略一沉思。
顧越亦出列:“啟奏皇上,公孫忠肅在獄中口口聲聲要求麵聖,言及所奏之事關乎國本,請皇上準許他上呈天聽。”
皇帝眉目一沉,哼笑道:“關乎國本?好好好,朕倒要聽聽他還能巧言令色說出什麼花樣來!去把二皇子和公孫忠肅給朕提來。”
二皇子便是從前的太子,他剛獲罪便被廢去太子之位,這會兒被提上來,整個人戰戰兢兢,麵如土色,見到皇帝,撲通跪下連連磕頭:
“父皇!父皇!求父皇明察——兒臣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兒臣怎會與公孫忠肅一同謀逆,絕無此事啊,絕無此事……”
他越是這般作態,皇帝越是狐疑:“朕的金吾衛親眼所見,你與公孫忠肅在城西民宅密談一夜,你還矢口否認!”
二皇子嚇得淚流滿麵,不停搖頭:“那一定是看錯了……父皇!一定是看錯了!兒臣承認色迷心竅,畜養外室,那晚私會青兒與她同榻共眠一夜罷了,絕無密談之說!”
眼下為了性命,也顧不及什麼臉麵,將這些私隱全撥開了說。
“父皇明察,兒臣求父皇將青兒提來,隻消一問便知兒臣的清白啊!”
皇帝怒不可遏,雙手一拍桌子,起身將桌上的筆架擲出丟在二皇子身上:“孽畜!虧的你身為皇子,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
說出如此不要臉麵之事!朕的臉都被你丟儘了!”
二皇子跪伏在地,不停求饒:“兒臣隻是想證實自己的清白,兒臣實在擔待不起謀逆這樣的罪名啊……”
皇帝陰著臉色慢慢坐下:“將那賤婦提來。”
很快,二皇子口中所說的青兒便被人押了上來,她雙目呆滯,身軀不停發抖,連頭都不敢抬。
宴雲箋撇去一眼,目光下至,複又移開。
皇帝嫌惡望著那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臟了眼睛:“你說說看,那晚二皇子當真隻是夜會你一人?”
青兒跪在地上縮成一團,臉色慘白,舔了舔嘴唇:“……不是。”
二皇子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側頭。
“太子爺……不,二殿下將草民安排在那裡,隻是為了……避人耳目……草民不知那一晚來的是哪位大人,殿下,不準許草民旁聽……”
二皇子大怒:“你這瘋婦胡言亂語——”
他剛要暴起就被人毫不留情壓下。臉頰磕在地麵上狼狽不堪。
方才力保太子的朝臣們麵麵相覷,有人動搖,也有人仍然堅信他的清白,請求徹查此女身份。
混亂時,公孫忠肅被帶到。
他寬厚挺拔的肩膀些許佝僂,頭發用粗布鬆鬆紮著,幾縷碎發垂落下來,隨走動而輕搖。
身上穿的衣衫脫開了線,手肘那處破了洞,露出汙損的裡衣。
他被兩名侍衛押著走上來,路過宴雲箋時停步,旁若無人般:“輔國大將軍,怎麼老了這麼多?”
公孫忠肅閒話家常一般。目光從宴雲箋烏發中夾雜的幾根銀絲上遊移而過:“二十三歲的年紀,該懂得保養自身才是啊。”
近處的人不由向這邊看了一眼:二十三歲?無論樣貌,氣質,還是雙眼中的沉重滄桑,都讓人無法相信他竟如此年輕。
而宴雲箋自始至終都恍若未聞,目光都沒有落在公孫忠肅身上。
這一切發生不過須臾,公孫忠肅話音剛落地,皇帝便大怒喝道:“公孫忠肅,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光是藐視朝堂之罪,便夠你死個幾回了!”
公孫忠肅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直挺挺跪下。
“微臣有罪。”
“哦?你終於認了。”
公孫忠肅神色未變:“是。”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他身側的二皇子臉上血色儘退:“公孫、公孫忠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本宮何曾與你夜談!你受了何人指使……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誣陷本宮!”
公孫忠肅理都不理,喉結滾動:“啟奏皇上,微臣之罪不止於此。如今幡然醒悟,在死之前,該將其公之於眾。”
竟然還有?皇帝氣急,冷笑道:“好,好啊,你便一五一十說個清楚,朕倒要聽聽,你這亂臣賊子到底都背著朕,乾了些什麼勾當!”
公孫忠肅道:“請皇上準許罪臣帶上兩名證人。”
半柱香後,兩個男子被鐵索連
著一起走入大殿。那二人年紀相仿,都是四十餘歲的年紀。
皇帝原本神色不耐,看兩人走近,微微擰眉定睛細瞧,忽的心裡一咯噔。
這兩人……
這兩人越看越麵熟。
但還不等他想起什麼。公孫忠肅聲線低沉,已然開口申訴:
“微臣一罪,二十五年前臣得令命當時太醫院院判甄如是研改保留下來的疫病毒種,引至人身,秘密運往西南大昭。待大昭疫病漸蔓,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實則帶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眾,致使大昭時疫加速大規模擴散。”
皇帝全然愣了。
“微臣二罪,大昭察覺我朝企圖,將一應官員趕回本土,致使疫病染及梁朝半壁江山,民眾死傷無數。而後顛倒黑白,捏造大昭為迫害者,致使其蒙冤多年。”
人群中漸起竊竊私語之聲,皇帝茫然看了一眼,指著公孫忠肅:“你……你……”
“微臣,梁昭交戰時,挑撥當時大昭的先鋒大將軍虛通海叛國,將出使大昭的使臣換作自己的死士,朝堂上公然對其國母、亦是梁朝嫡長公主大不敬,旋即觸柱身亡,使昭仁帝清名蒙塵。”
這些都是大昭的過往,僅僅聽這些,還不足以造成什麼惡劣影響。可是若再說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來人!來人!堵上他的嘴,將他就地誅殺!!”
喊完這一句後,朝堂上鴉雀無聲,皇帝四下掃視,卻驚恐發現這裡沒有禁軍統領的身影。
公孫忠肅頓了一頓,繼續朗聲說道:“微臣四罪,假以接待之名秘密殺害大昭派來的使臣,換為自己的心腹。金殿覲見時——行刺先皇。”
一陣陣吸氣聲自人群中傳出,群臣嘩然。
然而,就算難再難消化,沸騰過後也會漸漸走向冷卻:公孫忠肅所陳之事,的確駭然,可其背後之意加以深究,卻更令人心驚。
犯此惡行,所謂何故?
無緣無故,為何弑君?
主謀是誰?既得利益者又是誰——先皇身死,何人得意?
漸漸的,已經有朝臣側過身來,目光慢慢轉向高台龍椅之上的皇帝。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眼看越來越多的人將目光投向自己,皇帝既怒且慌,“梁朝派去的人是宴洐殺的!朕的父皇……朕的父皇是昭人喪心病狂,將他刺死在大殿之上!你這亂臣賊子為何顛倒黑白?!”
公孫忠肅抬頭。
他眼皮一點一點掀起,漆黑的瞳仁深邃平靜:“以上種種,句句屬實,無一不是滿門抄斬的死罪,然而卻在日前被薑重山將軍發現端倪,罪臣一時蒙心,將薑重山將軍誣陷迫害致死。捏造偽證無數。其中,薑將軍通敵賣國一應往來文書皆是仿寫,且筆跡嚴重不符,樁樁件件,皆是子虛烏有!以上種種皆有跡可循,請皇上——明鑒!”
皇帝徹底愣住了。
看著公孫忠肅,就像從來不認識他一樣——這張熟悉蒼老的臉上,那嘴唇一張一合說出來的話,卻一寸一寸將他
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
“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說朕冤枉了薑重山?因為你那些、你那些荒唐可笑的勾當?”
公孫忠肅從走進殿內便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荒唐,可笑,確實如此。
他擲地有聲,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應證據已經備齊,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會審,將證據公諸於世。”
皇帝龍袍中的手不停顫抖。
竟留了證據……他竟不知公孫忠肅如此狼子野心,將所有的事一一留證,以備後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現在該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顧,卻發現方才竊竊私語的大臣們漸漸停了,方才那些話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與漣漪——而最終,走向了平靜。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與公孫忠肅,台上,階下,一人認罪,兩人共擔。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龍椅上,目光挨個看向台下諸位言官。
可平日裡叫囂的朝臣,此刻或低頭不語,或與他遙相對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沒有辦法了,皇帝強自鎮定道:“公孫忠肅……罪該萬死!他既已承認,再無任何詳查必要!即刻將他拖下去。五馬分屍……五馬分屍!!!”
……
公孫忠肅下場慘烈,而他的死僅僅隻是一個開端。
所有人都掛著一層皮,包裹住內裡的彷徨猜疑,無數這樣的人彙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爛著這個走到末路的王朝。
從那日公孫忠肅直接被壓至刑場五馬分屍開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討伐之說漸漸湧起:
“薑重山將軍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戰無數,卻落得那般淒涼的下場……將軍一家慘死,公孫忠肅一人五馬分屍如何能夠?也該讓滿門淩遲才對!”
“公孫忠肅死罪不冤,可薑大將軍一案並非公孫忠肅一人之過啊。”
“宴雲箋這個吃裡扒外令人發指的畜牲!當日他竟黨同公孫忠肅,像對自己恩義深重的義父舉起屠刀,坐實大將軍的汙名!”
“難道宴雲箋不該被一同嚴懲嗎?公孫忠肅已被五馬分屍,他又有什麼資格苟活於世?”
“不該殺了宴雲箋嗎?”
“他該死。”
“他該死。”
“他該死。”
暗流湧動愈發劇烈,卻始終沒有翻到明麵上:並非朝臣不怨恨宴雲箋,而是因為他們仍處在一個尷尬茫然的境地裡。
——要求嚴懲宴雲箋的命令誰下呢?難道是如今還那個高坐龍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說那日早朝過後,他便害了病,漸漸嚴重直至臥床不起,就算他還有精氣神,誰又能心無旁騖,毫無芥蒂的真心擁戴他、護持他?
偌大朝堂一時之間,竟沒有一個頂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這一個人,卻不得不承認一個荒唐的事實,迄今為止隻手遮
天說了算的,是宴雲箋。
宴雲箋回府的必經之路上,再看不到一個人,百姓自發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麼邪物。
他沉靜淡漠走在路上,始終沒有變過表情,或者說不知從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麵具般,隻剩下這一個表情。
忽然一個小孩子從斜裡衝出來,對準他揚手扔來一個雞蛋。那動作在他眼中,耳裡,不斷放慢。
他端穩了身體,不躲不避。
雞蛋砸在他肩膀上,黃白的蛋液掛下來,順著衣領粘膩地流進肌膚,臟汙衣衫,還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個婦女匆匆忙忙跑出來,與那孩子一樣身上都打著補丁,驚慌的看了宴雲箋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轉身狂奔。
宴雲箋繼續往前走,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第二日他出門,府門前潑滿了黑狗血。鮮血淋漓的台階下,還有一隻白色幼貓的屍體,軟綿綿倒在那裡,半邊身子沾了血跡,凝結毛發。
宴雲箋瞳仁急速顫抖,他陡然變色,倉皇轉身一手扶在門框上,彎腰嘔吐。
喘不上氣一般渾身發抖,一聲聲乾嘔裡夾雜含糊不清的嗚咽。劇烈的咳,咳到後來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