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理會他。
緩了許久,他將小貓的屍體捧起來,帶到後院埋了。
土質堅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後手指鮮血淋漓,斷指切口處血肉模糊,潰爛不堪。
他渾然不覺,輕柔捧起一胚土,緩緩蓋在小貓的屍體上。
平靜做完這一切,他並未淨手,直接出了門。
***
“娘娘,收到密報,薑重山的兵馬已經過了鸞鳳山。”
襄德宮內,秋心遣散眾人,附在鳳撥雲耳邊說了一句。
鳳撥雲挑眉:“他比本宮料想的還要快。”
“這梁朝,看著枝繁葉茂,實則內中早已被蟲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輕輕推一下便倒了。那祁連台說來也是一處險要關隘,卻連抵抗都未曾,沒集結一兵一馬,便生生拱手了這要塞之地。”
“還有奉承嶺,那的官員更是荒唐,倒大開城門,迎接薑重山的起義之軍。”
鳳撥雲凝神聽,纖細的手臂擱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彎曲,有一下沒一下撥著頭上流蘇。
秋心低聲道:“殿下可要早做準備,眼下京城之外無人可擋薑重山之鋒,可放眼京城,還有一個宴雲箋呢。”
鳳撥雲慢聲道:“宴雲箋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為攝政之人,您雖肅清後宮,可前朝中咱們的力量怕不及他。雖說,他損毀容貌,似乎無意於皇位,可到底鋒芒太盛,不得不防。”
鳳撥雲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臉上,這一笑千嬌百媚,顛倒眾生。
“不用擔心這個,他力量再大,也不會衝著我們——原本我是想了些計劃,可現在再看,隻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這
些時日前朝發生的事,你也看見了。這宴雲箋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能號令公孫忠肅成他掌中之刃,給了趙狗狠狠一刀,幾不曾要去他一條命。”
秋心思襯道:“這些事又與咱們所謀有何乾係?”
“宴雲箋是給薑重山翻案的,”鳳撥雲懶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沒看出來嗎?他來來回回的折騰,最終所求除了給自己家國正名,更是還薑家一個清白。”
秋心對宴雲箋沒有什麼好感,聽聞此話,隻是道:“既然如此,他為何不自己來做,卻要指公孫忠肅一應攬下?”
“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了。”鳳撥雲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為薑重山翻案。”
畢竟曾是薑重山的義子,又是誣告薑重山的主謀之一,這個身份曖昧,若此案由他親自來翻,那汙名洗雪的就不夠徹底,隻怕會留下幾筆不清不楚的糊塗賬。
而借公孫忠肅之口,並非把自己往外摘。
隻要他著手去翻案,最終會被推上風口浪尖的。
鳳撥雲搖搖頭:“換作是我,也不會親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該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難道要跪在趙時瓚麵前,求他洗雪薑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覺荒謬。”
“但若是真心,他怎麼還不以死謝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麼還不去死。”
鳳撥雲笑了一下:“大約他這種人,是世上最令人唾棄那一類——擁有的時候不懂珍惜,親手弄丟了才知後悔。便是他再天縱英明,聰慧無雙,本店瞧著他也如爛泥,麵目可憎。”
不願再提這個人,她另問:“皇後怎麼樣了?”
秋心道:“皇後因二皇子被斬首,日日啼哭,嚷著要見趙狗。”
“真是無用,”鳳撥雲評價道,看一眼秋心,語調緩慢,“皇後,傷心過度,自縊身亡。晚些時候將這個消息告訴趙時瓚,讓他雖然臥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鳳撥雲側頭,光影打在她麵上。
“快了。”
“很快,就該是本殿下來當家做主了。”
秋心不覺含笑。
靜了一會兒,鳳撥雲問:“對了,宴雲箋現下在何處?”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鳳撥雲明白了,點頭:“薛家人確實不配再活著。”
“殿下是打算見他嗎?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這是這段時日以來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風波雲冷笑:“這麼著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轉,想了片刻,“這樣,晾他兩日,你差人去告訴他,叫他來見我一麵。”
秋心道:“殿下難道要將薑眠姑娘的下落告訴他?”
“他配麼。”
鳳撥雲細瘦的手掌輕輕叩擊桌麵:“我沒想告訴他薑眠的事,是有彆的事,要賣他個人情。”
“後宮已被我收入囊中——趙時瓚一朝倒下,我就絕不會讓他再站起來。讓宴雲箋
不必有任何顧慮,把後宮中一個他該接走的人,儘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曉得了,這便去打點儀華長公主的事。”
……
天牢獄卒將宴雲箋引到關押薛家之處。
這天雖已變,卻還沒有塌下來,皇帝依舊坐在龍椅上,輔國大將軍依然是輔國大將軍。縱使那些快要壓不住的眾憤即將衝破牢籠,卻還處在恐怖平衡中,並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關在同一間牢房中。薛慶曆獨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門前,低頭陣陣歎息;薛夫人與薛琰坐在後麵角落,薛夫人一手攬著兒子,一邊垂淚不已。
他們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難之相,而薛琰,雙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傷也不怨恨,隻剩一片死寂。
這樣的目光,直到看見宴雲箋出現在牢房門口時,才終於有些許晃動。
“將公孫氏放出來。”
獄卒什麼也不敢多問,唯唯諾諾打開鎖鏈,側身示意身後的兩個小卒進去,將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隻顧緊緊抱著自己兒子,不肯動地方,卻哪敵得過年輕獄卒的力氣,一麵大聲哭叫著“阿琰阿琰”,雙手不斷伸向自己目光呆滯的兒子,卻毫無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慶曆雙手緊緊抓著欄杆:“你做什麼!宴雲箋!你要對我夫人做什麼?!你想對我們屈打成招嗎?我們是冤枉的!”
“冤枉?”
宴雲箋本沒想理會他們,已經轉身欲走,聽到薛慶曆的話才回頭:“薑公之罪證據不足,你主動偽造往來文書,竟忝顏稱自己冤枉。”
薛慶曆臉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發問:“那你呢?!你又有什麼資格這樣高高在上審判旁人!薑重山獲罪,發起者是誰?主謀者是誰?你今日替他鳴冤不屈,難道忘了從前是誰將薑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嗎?!”
宴雲箋立在陰影中,什麼都沒有說。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處的老鼠,視線穿過漆黑欄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瞳仁深處,偶爾閃過徹骨的寒光,捕捉對方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血親做不得假,彆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極致的痛楚。
直到宴雲箋離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個瘮人的微笑。
*
薛夫人腿腳發軟,一路被人拖著走出皇城天牢,被兩個獄卒丟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頭看,而那兩人邁過大門,連頭也沒有回,宴雲箋拾階而下,沒有任何理會她的意思。
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終於確定這令人無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確確發生了。
反應過來,她忽然一下爬起來,瘋了一樣向宴雲箋衝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撲通一下跪在宴雲箋身後,雙手緊緊抓他衣擺:“宴大人……”
她是沒受過罪的女人
,未出閣前有哥哥護著,嫁為人婦又有夫君疼愛,兒子孝順,從來不曾跪在他人腳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婦願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發慈悲饒我性命,就請將我的命換給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讓我怎麼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隻要讓我的兒子活著,就讓我一命換一命吧,求您高抬貴手!”
她不停磕頭,砸的結結實實,咚咚咚震在地上,沒幾下便磕破了額頭。
宴雲箋伸手拽出衣擺:“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殺之。”
薛夫人動作一頓,滿眼含淚,抬頭看他。
她瘋狂搖頭:“宴大人,若您是為了薑重山將軍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婦二人無話可說,可是阿琰……阿琰他無罪啊!難道您是怨恨他將薑重山的女兒扔到岐江陵為妓的事嗎?宴大人!求您講講道理!是您厭棄了薑眠,在成親之禮上將她下獄,阿琰隻是為了討您歡心而已啊!”
宴雲箋瞳仁深靜,垂在袖中的手卻已控製不住發起抖來。
“說到底,薑家的女兒最終也是會落到如此下場的,連皇上都默認了,阿琰不過是快了一步,更何況是為了討好你……他做的唯一錯事就是在宮城行凶殺人,那也不過死了一個太監罷了!他罪不至死啊!無論怎樣,我們夫婦都願承受任何折辱,隻求您……”
“薛琰幼時曾為薑公所救,你還記得嗎。”
薛夫人正聲嘶力竭求懇,忽然聽宴雲箋說這麼一句話,呆呆怔怔望著他,臉色忽白:“……記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聽的傻了。
他在說什麼,難道在給薑重山算賬嗎?若薑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於他宴雲箋,又是什麼?
“宴大人,我求您……”這些不是她能質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雲箋伸手。
宴雲箋道:“不必再求。我不會讓他活著。”
薛夫人委頓在地,望著宴雲箋,心中一片絕望淒涼。
她這一生受儘寵愛,從來沒吃過虧,也沒受過罪,想要什麼沒有得不到的,以至於不知該怎麼打開一個鐵石心腸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變,湧滿決絕之色,站起來奔向牢房大門狠狠撞去。
“咚”的一聲,滿門的血。
她軟軟滑倒,還沒有即刻斷氣,望向宴雲箋:“宴雲箋,求你了,我願意用我的命換阿琰的命……”
她活著時候任性了一生,連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給你看……”
“求您看在我為母之心,放過我的孩子,放過我的孩子吧……”
她額發間裂開一道血口,鮮血蓬勃湧出濡濕雪白的臉孔,氣若遊絲,目光緊緊粘在宴雲箋身上。
宴雲箋收回目光,聲音被淒冷的風吹到很遠:“你死還是活,對我沒有任何區彆。我說過,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滅。
身體止不住抽搐,如同絕望的野獸發出陣陣淒厲嘶吼:“你不配為人,你不配為人——你這冷血無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麼還不死?怎麼還沒有死?我要殺了……”
宴雲箋麵無表情向前走,耳邊不斷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罵,直到某一刻,身後一片安靜,再也聽不見聲音了。
不,也並非全然聽不到聲音。
有一句話始終清晰地回蕩在耳邊,那是由無數聲音彙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聲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嘯而過:
“你怎麼還沒有死?”
“你怎麼還不去死?”
連他自己也問。
宴雲箋垂眸,捫心自問的同時,伴隨每一次呼吸,他整個人都被切碎,重組,再切碎,再重組。
怎麼還沒有死。
怎麼還不可以死。
什麼時候,才能由得他宴雲箋,任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