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元瑾和薛元珍到了茶花園時, 卻見顧老夫人的確沒有誆騙她們。大概也是真愛花之人, 這冰天雪地的,各色茶花竟開得姹紫嫣紅, 粉的粉白的白,細數下來, 品種竟不下十個。
魏永侯府的婆子還拿了剪刀和籃子過來, 笑道:“大小姐儘管剪一些吧,一會兒拿去放在屋中,添一些喜氣。”
元珍拿了剪刀便手癢癢,去挑好看的花苞剪了。
那婆子對元瑾使了個眼神,元瑾便明白她的意思,就對元珍說:“姐姐,我去那邊看看, 仿佛有一株十八學士開得正好, 你先剪著。”元珍隻顧著剪花枝,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元瑾便跟著婆子,從茶花園中退了出來。
既然顧老夫人是要促成元珍和顧珩,那她還是退開比較好。
卻說本來顧老夫人是想讓薛元珍獨自在茶花園中剪花枝, 才有意境,元瑾她們悄悄離開後, 連個丫頭也沒留在院中。薛元珍正挑著好看的花剪,誰知卻來進來了個丫頭, 對薛元珍屈了身道:“薛家大小姐, 我們家顧老夫人要請您過去吩咐幾句話, 您隨我去正堂吧。”
薛元珍聽了有些遲疑:“當真是顧老夫人叫我?”
她覺得就算顧老夫人要叫她,也會派一個定國公府的丫頭過來,怎的派一個臉生的。
“正是呢,”這丫頭卻笑道,“二小姐她們已經過去了。”
薛元珍四下看看,果然沒看到元瑾她們,一時心慌,還以為元瑾她們是先得了信回去。因此也不再多想,收拾了東西,就匆匆地跟著這個臉生的丫頭回去了。
卻是在她走後不久,顧珩就被婆子領到茶花園外。
那婆子沒有多留,屈了身就立離開了。
顧珩在茶花園裡走了一圈,茶花都開得正盛,朵朵綴滿枝頭,卻並沒有見著人在裡麵。他眉頭緊蹙。
叫他來茶花園一趟就罷了,竟也沒個人。這究竟是在做什麼?母親也是,辦事越來越不靠譜了。
罷了,反正他亦不想來的,沒人正好就能回去了。
顧珩便提步走出了茶花園。
不遠處就是泉眼。
那泉眼流出的是溫泉,流成了一個池子,旁種許多茶花。因為溫泉,這池上便煙波浩渺,泉眼旁邊的亭子也在霧氣彌漫中,縹緲得宛若仙境。
顧珩不覺地,便走到了亭子外。
霧氣被一縷縷吹散,亭中的情景隱約可見。
亭子裡似乎有人,而且還是個姑娘。她依靠欄杆而坐,伸手去掐了一朵粉邊的茶花來,送給她的丫頭。
那丫頭不知道說了什麼,她笑了起來。
笑的時候趴著欄杆,回頭望池子,煙波吹來,將她的身體籠罩。她的麵容模糊不清,卻讓顧珩心中猛地一跳。那般的動作和神態,實在是像極了她!
像極了他找了五年,無時無刻不魂牽夢縈的她。
顧珩深吸一口氣,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覺,亦或是自己認錯了。連忙更加走近了一些,聽到了她們說話的聲音。
那姑娘側身在和她的丫頭閒談:“……你既習武,那可知這陶洛習武的故事。我看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進,必能練就一身好武藝……”
她的丫頭就說:“小姐您可彆打趣奴婢了,這習武哪裡是一朝一夕的事,奴婢練跑路都不知道廢了多少雙布鞋了。”
聽到她說這話,顧珩渾身一震,她也曾和他說過這樣的話!依然是這樣的語調,又帶著一些慵懶:“你武功廢了怕什麼,可知道陶洛習武的故事。你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進,武藝便漸漸回來了……”
那時候的她看著他,笑眯眯的,宛如春日陽光。
是她,真的是她!
顧珩心中太過激動,卻是僵硬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了。
他生怕自己走過去,發現不過是一場幻覺,一次夢境。而她驚擾了之後,這一切便都會消失了。
他想起與她初次見麵的場景。
那年顧珩不過十九歲,跟著父親上戰場,卻遇到了韃靼最為精銳的部隊。父親無力抵抗,幾乎是全軍覆沒。那時候他不僅失去了父親,還身受重傷。逃出三十裡外,終於才逃脫了追兵,倒在草野無人發現。
他躺了一天,四周一片空曠,連飛鳥都不經過。
終於到了第二日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有車軲轆的聲音壓過戈壁,有個人跳下了馬車,在這附近采盛開的馬蘭花。她一步步走近,正要采他旁邊那朵,突然發現他仰躺在地上,就連忙喊人:“小姐,您快過來看,這裡有個人,還穿著鎧甲呢,好像還沒死!”
“哦?”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聽得出是個少女,“我記得前幾天,邊界似乎打過仗,可能是那時候逃出來的吧。”
“看戰甲好像是山西的軍隊,要不咱們把他抬回去吧……”她的丫頭有些猶豫說。
她卻說:“可我是偷跑出來玩的,抬個人回去,爹肯定會罵我。”她叫她的丫頭不要多管閒事,“……我來這裡一趟不容易,還是不要惹事了。”
丫頭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咱們見死不救?”
“對啊。”她的語氣卻很平靜,“再者那場戰役幾乎全軍覆沒,唯獨留這一個,誰知道是不是逃兵。”她有些不屑,“我為什麼要救一個逃兵?”
他聽到這裡,氣得發抖,若是他還有力氣,肯定會掐死她的。
他的軍隊全軍覆沒,父親戰死沙場,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她竟然還懷疑他是逃兵!
她的丫頭驚喜道:“小姐,他手指動了。我看還救得活呢!”隨後又遲疑了一下,“小姐,他是不是被您氣的,又立刻不動了。”
“算了,我來看看吧。”她終於還是跳下了馬車,走到了他身邊半蹲下,隻用了兩根手指頭,將他的戰甲翻了起來看。
“咦,似乎是刀傷。”她說,想了想,終於對丫頭道,“好吧,準你抬回去,但是不準他給我惹事!”
後來他問她,為何看到刀傷反而救了自己。她告訴他:“理由很簡單。有刀傷,就不會是逃兵。”
那是真正,在戰場上浴血廝殺過的將士。這樣的人,她不會見死不救。
他被安置到了一個廢棄的小院內,三天之後他才醒。睜開眼就看到眼前猩紅一片,隻看得見大致的人,卻看臉、看字都是模糊的。她叫了大夫過來看,卻說不出是個什麼原因。
他那時候根本沒有感覺,父親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看不看得清楚,還有什麼要緊的。
她卻嘖了一聲說:“你真是事多,這樣養好了傷恐怕也不能馬上離開。”
他氣得都懶得理她。
後來他發現,她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抱怨,卻仍請人給他治。並且每天來看他。
那時候對他來說,世界的一切都是孤獨的,他無法走動,因為他根本看不清楚世界。他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父親死後有沒有來找他。但是她每天都來,並且每天都跟他說話:“父親發現我去過邊界,把我的丫頭香芹都關起來了,我也隻能到這裡來看看你。”她說,“香芹被關起來之前,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你若死了,出來她會哭鼻子的。”
或者她又說:“你怎的動都不動,若早死便說一聲,我扔出去喂禿鷹,也免得浪費了……”
她說到這裡,顧珩終於,開口了:“……你能不能閉嘴?”
她有點吵,吵得他心裡煩悶。
她卻笑眯眯的:“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原來你會說話的!”
她不過是想逼他開口而已!顧珩被她折騰得完全沒了脾氣。
那時候他正處在失去父親,經曆戰場的血腥和失敗,人生毫無支撐的階段,他根本不想未來,也不想活。但正是有她在旁邊不停地說話,他其實才沒有完全封閉自己。
他以為自己是嫌她煩,其實是非常依賴她陪伴的。
他對她的態度在漸漸軟化,隻是她問他是什麼名字和身世,他仍然沒有回答。她知道了倒是無妨,但他總得防著旁人,畢竟他現在宛如沒有爪牙的老虎,誰都能害死他。
但是他卻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問:“你叫什麼?”
她說:“你不告訴我,卻指望我告訴你?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我不告訴你,是有因由的。”顧珩說,“你救了我,我會報答你的,你叫什麼?”
“還報答呢。”她笑了笑,“你快些好了離開,彆再吃我的飯,便是報答了。”她也始終不肯告訴他名字。
但是終於有一日,她沒有來。
他第一次發現,世界如此寂靜。沒有人在他身邊說話,他又看不清楚,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
她終於……沒有耐心了?厭煩了?
他在心裡不停地思考,質問自己。直到第三天,她終於出現,靠著門框說:“唉,跑出來越來越麻煩了。這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