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聲音似染著風雪,深沉,冷寂。
不由分說地攪亂了少女望著車窗外放空出神的寧靜。
施嫿怔怔地回神,轉頭看著側邊的他,隻覺得月色皎潔,溫柔而殘酷,靜悄悄地給他清雋的麵龐鍍上了一層銀白的霜。
隔著若有而無的屏障。
她與他離得這樣近,又那樣遠。
清醒的意識重回大腦,施嫿擠出一抹淡笑,帶著微微歉赧之意:“不好意思,剛才有些走神,在想工作上的事情。”
女孩天然的糯腔,細聲的嘟噥,如甘甜清泉墜入男人的心肺,本就淡泊的不悅悄然無聲中消弭殆儘。
賀硯庭腔調無意識地柔和了三分,淡聲問:“是為了梁瑟奚的專訪?”
施嫿細密卷長的眼睫微微發顫,烏沉的眼褪去潮色,沒了濕漉的霧氣,隻餘下透澈的瞳仁。
她雙手下意識絞在一起,指甲暗暗掐著手指肚的肉,掩去那份心虛,故意撇開話題:“那倒不是,是為了台裡其他的工作。”
話音剛落,似乎是生怕對方不信,還此地無銀地又添了句補充:“梁小姐為人熱情,善於溝通,她的專訪做起來難度不算很大。”
女孩子酸澀的心事藏匿在隱秘處,叫素來波瀾不驚的大人物難以覺察。
在賀硯庭眼中,隻覺得一字一頓分析自身工作的施嫿透著幾分嬌憨的敦樸。
黑沉深邃的眸漸漸蕩出幾許柔軟的波動,他似笑非笑:“你好像在抱怨上一任專訪對象太難相處?”
施嫿瞳仁微震,錯愕了一瞬,旋即連連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怎麼會……”
慌亂中對上賀硯庭溫涼的眸,心神亂了又亂。
她很快平複下來。
雖然那股酸澀的漣漪並未彌散,但眼底的霧氣終於儘數斂去。
清晰的理智越來越占據更重的位置。
感性在這座天平上儼然失了權重。
還是理智些比較好。
賀硯庭已經幫了她太多。
在訂婚宴上為她主持公道,於她窮途末路時予她婚姻,甚至在專訪她局促卡頓時也給她無聲的幫襯。
這個男人已經很無私地在托舉著她。
而她,目前除了陪他在瀾姨麵前演戲,甚至還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怎麼能對他生出覬覦之心,甚至因為彆的優秀女性對他展露好感和傾慕時胡思亂想。
她不該奢求更多。
是自己今夜被Cersei明豔奪目的美晃暈了眼,迷了心智,縱容了內心不成熟的小心思。
至此,持續數十分鐘的任性,終於告罄。
……
黑色勞斯萊斯平穩駛入雁棲禦府。
下了車,邁入主宅,他們依舊是同居而不同房的夫妻。
施嫿溫順禮貌地道了聲晚安,清糯的嗓音透著不易覺察的勉強。
她自以為已經足夠若無其事
,甚至撐得上是克己複禮。
但微妙的變化仍然浮蕩在夜色中。
回房後衝了淋浴,換上睡衣,她坐在書桌前記錄複盤在麗府會包廂裡與梁瑟奚交談商定的所有細則。
全數整理完畢,今晚的工作就算是妥善完成,可以安心入眠了。
分明是工作順利的一日,睡得卻更長夢短。
極混沌的夢裡,賀硯庭坐在庭院內一張黃楊木藤椅上,坐姿慵懶,右手隨意垂搭著,左手則支著胳膊,食指指尖抵著太陽穴,分明沒有皺眉,卻透著明顯的不耐之色。
好似急於結束一件事情。
依舊是那張端方矜貴的麵容,好看得令周圍的景致都失去顏色。
叫她看不見庭院內的風景,隻能看見他。
那畫麵太過熟悉,曾經給她如墜美夢的錯覺——正是她灌下自己幾大口龍舌蘭,壯膽對他提出結婚的那晚。
一模一樣的光景。
可男人的態度卻大不相同。
他修長白皙的兩指夾著一份白底黑字文件,遞給她。
是離婚協議。
上麵撰寫的內容,除了表明兩人今後劃清界限,還鄭重承諾會給她一筆錢,一筆足夠她安穩活到老的財產,甚至將雁棲禦府也劃入她名下。
儒雅紳士,連離婚時刻都如此周到妥帖,不曾因為關係走到末路而薄待她。
施嫿午夜驀醒,意識到是在做夢,卻並未睜開眼睛,隻是翻了個身,裹緊絲綢軟被,迫使自己繼續沉睡。
她佯裝無事發生,頰邊的鬢發卻早已被鹹澀的愁露濡濕。
-
接下去的一周,施嫿把自己的時間排得很緊。
工作愈發賣力,每次上播效果都很好,收視率持續穩步走高,台裡領導自然看得到她的表現。
雖說京台藏龍臥虎,但近兩年確實沒有業務能力太出眾的新人,任部長也專程找她開了個小會,過問她自身的規劃,包括工作強度是否能承受之類的。
施嫿自從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就有意讓自己更加忙碌。
充實的工作可以填滿所有時間,隻要累得連發呆的功夫都沒有,忙完倒頭就睡,自然就不會胡思妄想。
所以她親口對任部長表示,自己是新人,又年輕,身體素質也沒問題,完全可以承受更高強度的工作。
又聰明又卷的新人領導豈會不喜歡。
任部長滿意地點了點頭,準備著手給她安排更多重要的項目。
可饒是再轉移注意力,人畢竟不是機器,總有休憩的間隙。
最近幾天施嫿下播回去就收拾睡覺,睡醒就立刻來單位。
本來她身為新聞主播,隻需要打卡五小時,最近都被她上成了十二小時。
基本上吃個午飯就出門,有時候甚至連午飯都不在雁棲禦府吃,隨便到單位食堂吃一點。
這日午休時間,小阮懨懨地趴在桌上,手指劃拉著手機屏幕,時不時歎口氣。
施嫿幾番被她細微的歎氣聲驚擾(),不禁心生好奇?()_[((),她下意識偏過頭瞥了一眼,見小阮的電腦屏幕上是某藝人的微博主頁,手機上好像也是相關的內容。
“小阮,你最近在追星嗎?”
小阮聞言愣了下,旋即搖搖頭:“不是……”
施嫿看著她蔫乎乎的小臉,不由莞爾:“怎麼了,這表情,跟你家房子塌了似的。”
小阮沉沉歎了口氣,把手機界麵裡的微博評論劃拉給施嫿看。
“喏,我房子真沒塌。”
評論區不僅沒有黑粉,還鋪天蓋地都是喊老公喊哥哥的ID。
施嫿不追星,對娛樂圈了解甚少,但小阮手機裡這一位,饒是她沒有留心關注,也是有記憶的。
岑忌,今年剛出道就勢頭火熱的新人。
最近各大社交媒體都能刷到他的有關信息。
他看起來相當年輕,樣貌倒是很順眼,皮膚白皙,乍看上去像鄰家哥哥,但凝神細看,又覺得他身上頗有幾分匪性,英俊又痞氣。
氣質是蠻獨特的。
施嫿笑了:“這不就是愛豆嗎,還說不追星呢。”
小阮扁扁嘴,有氣無力地嘟囔:“我真不追星,他是我高中同學。”
施嫿眼神微滯,略感訝異。
小阮趴在辦公桌上,唇角向下,反複刷著同一條微博的評論。
好多人喜歡他。
終於有人看見他了。
她好開心。
但也好不開心。
施嫿覺察到小阮心情的微妙,便不再吭聲,不去打擾她。
但不過須臾,她好似隱隱明悟了什麼。
那種又酸又澀的情緒,分明也……令她熟悉。
-
忙碌工作之餘,施嫿也開始頻繁的抽空回老宅去探望賀爺爺。
除了輪休日,中午也時常回去陪爺爺吃個午餐。
老爺子每次見了她都眉開眼笑,身子骨的狀況似乎也比之前穩定了不少。
聽榮伯說,老爺子最近睡眠還算可以,清早一起床就喜歡去花園待著。
一待就是大半個上午。
之前還隻是喜歡養花弄草,最近甚至辟出一片菜地,種了些黃瓜豆角蒜苗胡蘿卜。
賀爺爺高興,施嫿也開心。
生活明明按部就班,她暗自慶幸自己也算找到了“婚後”的平衡,日子本該就這樣平靜無瀾地過下去。
可這一日下午,她忽然接到瀾姨的電話,熱絡親切地關心了好一陣,然後突然提出:想去你們新房住上幾天,不知道少夫人介不介意。
瀾姨是賀硯庭最重要的親人,待她也是挑不出錯的好,她自然是不介意的。
隻是瀾姨不僅自己要過來住,還要帶上連姨。
說是雁棲禦府開府的時間太短,遊媽雖然能乾,但尚且沒有掌事經驗,有很多事情沒能打理妥當。
所以她們兩位都惦記著,
() 想過來幫忙好好打理。
連姨是老宅的老仆歐了,施嫿自從來到京北,衣食住行都受她照拂,和連姨很親。
兩位都是她不能拒絕的長輩。
她隻能應下了。
隻是這樣一來,有些事就不得不找賀硯庭商議。
這夜下播後,她是自己開車回家的。
最近她裝得忙碌,有意閃避,賀硯庭恰好也於前日出差,今晚應該是剛回來。
她上了樓,看見書房門縫中亮著光,就猜到賀硯庭此刻正在書房。
她趿著拖鞋,硬著頭一步一步踱至書房門前,抬起手腕,輕輕敲下。
白膩的手腕纖細柔軟,食指與中指彎曲的關節敲擊在柚木門扉上,發出敲冰戛玉般清脆的聲響。
“進。()”
屋內,男人覆了薄霜的低沉音調不疾不徐地傳出。
門不曾落鎖,施嫿略微施力便推開了。
腳步緩緩地邁入,印象中,這好像還是她頭一回踏進他的書房。
相對於她的促狹不安,端坐於書桌前的男人要從容得多。
他視線微垂,並未正眼看她,目光似乎落在重要的文件上,神色冷淡而肅穆。
饒是沐浴過後換下正裝西服,隻穿著一套黑綢睡衣,也依舊散發出矜貴儒雅的氣質。
他在家中與在外麵的形象,對施嫿來說好似沒覺出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