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粵語非常低醇,不似港腔,亦不似其他廣粵地區的方言,是正統香山澳本地居民的發音,令麵前兩個留洋歸來探親的嬌嬈美女都倍感驚詫。
畢竟從他的容貌看起來著實與香山澳沒有什麼關聯,如此挺拔高大的身形,難以言宣的英倫氣質,分明是漫步倫敦街頭的老錢紳士。
而令兩個女人都震愕原地許久沒能回神的,又何止是他的粵語發音。
愣神兩三秒,旋即下意識循著男人深情款款的黑眸望去,措不及防看見了那位站在金色陽光下的少女。
少女穿著款式簡單的油畫藍裙,溫婉古典中不乏青春氣息。
好漂亮。
這是兩個女人在看到施嫿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
這種漂亮並非如今常見的濃顏係或淡顏係,而是一種美得令人扼腕慚愧的感覺,她並沒有攻擊性,也沒有過分收斂含蓄,是會令同性也非常欣賞喜愛的容貌,路過就會忍不住扭頭多看上好幾眼,如果是在網上刷到也會本能地放大圖片反複端凝。
施嫿安安靜靜地立在那,眸色也很平靜,沒有任何不悅的神情,隻是平靜地看著她們。
兩個女人卻內心地震一般,有一種酒醉發瘋突然被人潑了一盆涼水,瞬間大夢初醒的感覺。
頂。
這麼好看的男人果然英年早婚。
還有個這麼年輕貌美的老婆。
家裡有這樣仙女下凡般靈氣動人的老婆,誰還會搭理外麵的鶯鶯燕燕。
兩個女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在乾什麼,尷尬悔恨得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給自己埋了。
方才那種顏控腦上頭的諂媚逢迎瞬間歸於寂滅,取而代之隻有一臉正色地解釋: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打攪曬打攪曬,真係唔好意思,sorry。”(打擾了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們倉皇擺手尷尬地原地逃竄,大概是因為太慌張了,兩個人湊在一起碎步疾速,結果其中一個高跟鞋崴了一下腳,肩膀撞到了另一個,搞得兩個人差點摔倒,場麵彆提多狼狽了。
施嫿望著她們遁逃的方向,著實忍俊不禁,抿著唇笑容莞爾。
原本心裡那一點點彆扭的醋味也隨之煙消雲散,好似並不介意了。
賀硯庭的目光卻自始至終凝在她身上,看不得外物分毫。
她被男人攬入懷裡的刹那,耳畔傳來聲線低醇的戲謔:“先過咗五分鐘就掛住我?”(才過了五分鐘就想我了?)
施嫿耳垂發熱,麵頰有意無意地泛起胭脂色,微垂著頸,細聲嘟噥:“邊度有,人哋隻係提你糖水唔食就糊了。”(哪裡有,人家隻是提醒你糖水不吃就糊了。)
……
兩人緩步走回杏園,也是湊巧,剛進門,隻見老板娘正好將一碗碗糖水放在桌上,見他們兩人回來,揚聲笑著招呼:“妹妹返嚟啦,上齊曬啦,快啲食。”(妹
妹回來啦,都上齊了,快點吃。)
施嫿掩住心虛,故作鎮定地落座,心裡暗暗道自己總算走運,如果回來時還沒排到,自己肯定又要被賀硯庭揶揄一番。
注意力很快被麵前一碗碗糖水吸引,口舌生津,暫且顧不得彆的,她拿起一隻勺子,匆匆問:“你吃哪碗?”
賀硯庭矜貴頎長的身形落座於糖水鋪簡陋的圓鐵凳上,倒也不覺突兀,隻是過分修長的雙腿無處安放,略顯局促。
他唇角微勾,絲毫不覺不自在,隻睨著對麵的人:“都是給你點的,吃不完再給我。”
施嫿眨了眨眸,下意識吞咽了下。
簡直正合她意。
她貪嘴,但胃口又沒多大,尤其是糖水這種東西,當然是恨不得多嘗幾種,但是讓她整碗吃完又有難度。
於是她麵上矜持地說著“這怎麼好意思呢你隨便吃”,嘴裡卻忍不住把每一碗都淺嘗幾口……
手工磨的馬蹄沙清糯甘甜,入口堪稱驚豔,地道的口感曆經多年絲毫未變。
竹笙蓮子杏仁茶的香醇濃厚也是熟悉的老味道。
店鋪雖然隨著時代變遷,不得不變成了網紅店,老板也換了人,經營模式或許也跟隨潮流不得不調整融合新的方式。
但慶幸的是這份古早中式糖水的秘方或許被有心人妥善地保留傳承下來,以至於今天還能吃到這樣的美味。
但肚子的空間到底是有限的,中午吃的一肚子牛雜也還沒消化完,吃到後麵著實是吃不動了。
賀硯庭也不知端凝了她多久,正好整以暇看著她。
小姑娘擱下瓷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囁喏:“那個,我吃不下了,你點的稍微有點多……”
她素來是不習慣浪費的,在外飲食儘量做到空盤,但有時候實在吃不完也是沒辦法。
男人像是一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
他風平浪靜,麵色無瀾。
冷白的腕骨微抬,順手將她麵前吃了一半的糖水碗拖至自己這邊,舀上幾勺草草消滅。
他吃糖水的姿態很優雅,隻是男人到底不似女孩子喉管細,需要細嚼慢咽,又都是湯湯水水,幾口就下了肚。
施嫿看得愣了神。
她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用的瓷勺都沒來得及換,還是她剛剛用過的……
她下意識出聲勸阻,但餘光又無意識間瞥見了鄰座的幾對情侶。
左邊那一對看起來是遊客,二十多歲的模樣,兩人也是點了三碗分食,很是親密。
右邊那一對是中年夫妻,彼此話很少,臉上沒什麼親昵的表情,但亦是習以為常地共食同一碗糖水。
而中年夫妻隔壁的那一對身上還穿著學校製服,儼然是附近的中學生。膩膩歪歪地貼著坐,男孩子拿著瓷勺喂女孩子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旁若無人的熱戀氣息分外濃鬱。
施嫿收回目光,到了嘴邊的勸阻不禁都咽了下去。
所以對情侶而言,食同一碗似乎很正常。
隻是她隱隱記得賀硯庭的潔癖是出了名的,從前他曾短暫居於老宅,老宅的仆歐們都知道他這一特性,每次都小心翼翼的,甚至經常不被允許打掃他的臥室。
這一點在年幼的她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以至於重逢的那個雨夜,她渾身狼藉,生怕弄臟他的車子,緊張得要死,連被自己披過的薄毯都不敢留下,生怕惹人厭煩。
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數月之後的今日。
這個潔癖的男人竟然會拿著她用過的勺子吃她吃不完的糖水,還如此習以為常,好似本該如此。
賀硯庭看上去對糖水沒有太多興趣,隻是未免浪費不禮貌草草解決。
等施嫿回神,他已經用紙巾優雅地擦拭唇部:“吃好了,走?”
小姑娘點頭起身,卻在走出杏園之後,忍不住嘟噥了句:“剛才你用的勺子,是我用過的,你不介意麼……”
她倒也沒旁的想法,隻是覺得兩個人既然是夫妻,如今又是情侶,彼此加深了解也是好事,她隻是想了解一下他現在還有沒有明顯的潔癖,這樣今後生活上也會避免不必要的小摩擦。
賀硯庭聞言步履微頓,垂首睨了她眼,似是聽見了一個相當無語的話題,忍不住輕嗤:“口水而已,又不是沒吃過。”
“!!!”施嫿瞳仁放大,震愕失語,而腦海中猝不及防閃過一些令人麵紅耳赤的記憶……
口、口水。
他何止是吃過她的口水。
連……
她臊得恨不能刪除大腦皮層裡的這些記憶。
這人到底在說些什麼!
世上怎麼會有人頂著如此端肅雅貴的麵容說出這樣的話。
男人瞧著她臉皮紅得像是能溢出汁.液,愈發心念欲起,攬著她纖軟的腰身,不輕不重揉了揉,低沉喑啞的嗓音無聲誘哄:“今晚還想不想。”
他聲音磁性動人,分外好聽。
暗示也很隱晦,沒有任何粗言穢語。
但施嫿卻仿佛聽到了什麼汙染耳朵東西,又羞又惱地伸手掐了他手臂一把,氣急敗壞地嗔:“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不要和你玩了,我要自己逛街。”
她氣呼呼地撥開男人摟著她的臂彎,加快腳步噔噔噔地往前衝。
身後的男人眼底含笑,也不急著追。
香山澳的石子路難行,諒她也堅持不了幾分鐘速度自然會慢下來。
……
一整個下午、黃昏,直到華燈初上,兩人逛遍了好幾條老街陳巷,因為吃了不少街邊小食,到了九點才覺得有輕微饑餓感,是時候該用晚餐。
晚餐是賀硯庭安排的餐廳,距離酒店不遠,他們要驅車過橋,從本島返回氹仔。
臨取車前,忽而路過一間裝潢分外獨特的蛋糕店,玻璃櫥窗裡陳列著一排漂亮得人人經過都會忍不住停留腳步的蛋糕。
施嫿停下觀賞了幾秒,
由衷覺得賞心悅目,卻忽而回想起什麼似的,下意識揚起腦袋,望了望頭頂的招牌。
店名是一串法文,看不懂意思,但好似很熟悉。
她轉頭對賀硯庭說:“去裡麵參觀一下嗎?這些蛋糕簡直像藝術品一樣,而且我覺得有點熟悉,這店是不是在我們小時候就開了,你有印象麼?()”
男人麵無波瀾,有意無意地覷了櫥窗一眼,似乎對此並無多大的興致,口吻也很寡淡:沒。?()_[(()”
施嫿也沒多想,隻覺得男人大抵都不會去留意特殊的蛋糕造型,或者這對他們而言比較無趣。
她想了想:“那你先去拿車,我進去稍微逛一逛。”
香山澳是小島城市,大半陸地麵積由填海造陸而成,故而不便於建造常見的地下車庫,車庫大多位於商廈的2至4層。*
多年來停車都是個難題,也需要一定耗時。
賀硯庭對此沒有異議,他隻略微頷首,目送施嫿走了幾級台階踏入蛋糕店中,便信步徑直前往地上車庫取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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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踏入店中,耳畔便傳來溫柔舒緩的鋼琴曲。
店裡空間很大,是極簡的北歐風,顧客並不多,入目可見的隻有一對母女和一名男士。
穿著得體的店員正陪同在那對母女左右。
店裡非常安靜。
施嫿下意識放輕了腳步,目光卻一再被櫥窗裡展示出的蛋糕造型吸引。
很熟悉。
她篤信自己一定是很早就踏入過此地,但是記憶又著實模糊不清。
她靜靜觀賞了一會兒,往裡走去,店裡有不小的茶歇區,應該也賣一些茶飲咖啡之類的,鬆綠色絨麵沙發看著就很舒服。
施嫿落了座,目光被桌上的棕色手冊吸引。
翻開一閱,是有關這家店的曆史陳述以及店主曆年來珍貴得意作品的展示和介紹。
放在這個位置,顯然是提供給有興趣的顧客隨意瀏覽了解的。
施嫿越翻越覺得熟稔,又看到手冊上字體清晰的一行黑字。
——本品牌誕生於2009年,香山澳總店於同年成立。現如今巴黎、米蘭、東京、港城、滬市、珠城均成立分店,京北、南京、新加坡市等分店陸續籌備中,敬請期待……
原來有這麼多間分店了。
她平時很少留意蛋糕品牌,可能不曾關注過。
2009年成立第一間店……
2009,也就是十四年前,記憶倏然紛至遝來,施嫿有一種恍然如夢之感。
她終於記起來了,這家店在香山澳應該算是出名的,但是隻在小範圍內時興過。因為蛋糕定價很高,絕非普通家庭可以承受。
當年她還小,隻有七歲,曾在同班同學的生日派對上見過來自這個品牌的蛋糕。
很難描述第一眼見到的驚豔和震撼。
那個時候她對於金錢還沒有多少概念,也絕非小女孩的攀比,隻是單純覺得這樣的蛋糕好漂亮,
() 區彆於普通的生日蛋糕,是她見過一次就無法忘懷的特殊。
後來她多次路過這家店,和同學一起背著書包進來參觀過。
她還記得自己有一款喜歡的蛋糕,她偷偷喜歡了很久很久,可惜那3800MOP的價格驚呆了一眾同學。
不丁點兒大的小朋友們都是仰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就默默離開了店鋪。
隻是時隔久遠,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年心儀的那款蛋糕究竟是什麼樣子了,隻記得是淺粉色的。
這本棕色手冊裡記錄了店主也是首席蛋糕師Beryl自己最滿意的一些作品,也包括她的個人求學創業經曆。
Beryl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中國與葡國混血,她生於1983年,學美術出身,後來迷上了西式甜點的創作,便考入藍帶廚藝學院進修,畢業後就創立了這個品牌。
香山澳第一間店鋪開業那年,她才24歲。
後來她的蛋糕設計獲得了國外很多知名獎項,是享譽國際的蛋糕造型師,也難怪每款產品定價如此高昂。
施嫿覺得這位蛋糕師的個人經曆很有趣,而她的理念也很獨到。
她說,蛋糕是甜蜜的藝術。
十幾年來隻專注做蛋糕一件事,從青年到中年,施嫿在她身上嗅到了一種可貴的匠人精神,就像是讀故事般津津有味地讀完了她的經曆。
簡介不長,一兩分鐘就看完了,後麵就都在瀏覽作品的照片。
翻著翻著,她忽然怔住,目光停留在一則照片上,久久無法挪開。
照片上的蛋糕是罕見的球體造型,很淡很仙的櫻粉色,接近於芍藥的粉,上麵點綴著幾隻雪白的蝴蝶,還有珍珠糖霜。
高級且富有氛圍感,並不是多麼浮誇的款式,造型也不複雜,但就是很獨特。
即便是在如今各式各樣網紅蛋糕層出不窮的時代,這款蛋糕也依舊令人過目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