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羨此番前來是向慕容泓建議籌集公款在盛京開設一間專供寒門學子食宿備考的客棧的。
“眼下離秋闈還有整整半年,你倒是未雨綢繆。”慕容泓沒有更衣,就這麼坐在窗下與鐘羨說話。
他生得好看,自然穿什麼都好看,這一身黑與他一身白的模樣雖是各有千秋,但看在長安眼裡總是覺得陌生。
鐘羨道:“草民也是家中來了遠親,才知尋常百姓物力維艱已然至此。既然陛下有心恢複科舉選拔人才,若不在財政上予以優惠與扶持,隻怕很多寒門學子會因此而錯失為陛下、為朝廷效力的機會。”
慕容泓撫著手中的玉如意,眼睫低垂道:“辦這樣一間客棧才需要多少銀子?彆說你父親,便是你,隨便放個話出去,又有誰敢不賣你麵子?何須特意進宮來告知朕呢?”
鐘羨正色道:“自古武能安邦,文能治國,陛下如今優待學子,便是優待大龑將來的治國之臣,這放在君臣之間是值得傳頌的佳話,若放在臣與臣之間,可就是居心叵測的拉攏了。是故,不管是草民,還是草民的父親,於此事上都莫敢代勞。”
“如此說來,你今日進宮奏報此事,倒真是為朕著想了。”慕容泓抬起臉來,不甚在意道“那好,朕準了。待會兒朕便發一道諭旨,著你代朕全權督辦此事。”
鐘羨愣了一下,起身行禮道:“陛下,非是草民不願為陛下效力,隻是,一來草民並無官職在身,恐無資格承旨辦事。二來,既無官職在身,替陛下全權督辦此事便是名不正言不順,隻怕會遭人非議。”
“你是朕的郎官,怎麼沒有資格承旨辦事?再者這個主意既是你想出的,你自己也說了,誰去辦此事,那些寒門學子便承誰的恩,那又何必便宜彆人呢?不必推辭了,這件事要麼不辦,要麼就你去辦,你自己選。”慕容泓目光沉凝地看著鐘羨。
鐘羨不太明白自己明明是一片好意,為何就成了這般騎虎難下之勢。但為避一己之禍而言行不一的事他也做不出來,隻得領命道:“草民遵旨。”
“對了,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我自幼相識,朕也當送你一件禮物聊表心意,說說看,想要什麼?”慕容泓此時仿佛來了點興致,斜靠在椅子扶手上道。
鐘羨道:“勞陛下掛懷,草民不勝感激。然君臣有彆,草民不敢僭越。”
“一件禮物而已,談什麼僭越?你若不肯要,那他日朕大婚選妃之時,順便也為你指一門婚事如何?想來鐘太尉也不會反對。”慕容泓笑盈盈道。
鐘羨猛然抬眸看著慕容泓,僵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俯首道:“君恩如天,不受即為不敬。草民多謝陛下隆恩。”
“看來三歲就無趣的人,到了八十歲也是一樣無趣的。罷了,朕也不開你玩笑了,褚翔,去把朕要送給鐘公子的禮物拿出來。”慕容泓側過臉對一旁的褚翔道。
褚翔領命,去內殿取了一支銀槍出來。
“相信你也認得出來,這是君行的槍。你留著做個念想。”慕容泓垂下眸子,手指捋著玉如意上的穗子道。
褚翔將長-槍遞給鐘羨,鐘羨雙手接過,跪下謝恩:“謝陛下厚賜。”
“好了,沒什麼事你就回去。”慕容泓道。
鐘羨告退,長安道:“陛下,奴才去送送鐘公子。”
慕容泓正要去內殿更衣,聞言看她一眼,淡淡道:“想去就去。”
長安便真去了。
慕容泓來到內殿,郭晴林指揮著宮女正要上前來給他更衣,他道:“都出去。”
郭晴林乖覺,立刻帶著所有宮女太監退出內殿。
慕容泓麵無表情地來到書桌後坐下,宮人知道他上午要寫字,墨是一早就磨好了的。
他鋪好紙張,伸手自筆架上取下一支筆來,蘸了墨準備落筆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在抖。
他惱怒地看著那微顫的筆尖,咬著牙想要平心靜氣穩住手勢。可努力了半晌,終究也未能沉穩得下來,隻氣得把筆往桌上狠狠一摔,仰身閉目靠在了椅背上。
這邊鐘羨與長安出了紫宸門,鐘羨才問道:“最近陛下心情不好?”
長安眸光微閃,道:“是有一點。”
鐘羨看著自己腳下的石板,道:“其實你不必出來送我的。”
“你不知,我在陛下麵前,他心情才更不好呢。”長安道。
“他在生你的氣?”鐘羨稍有些驚訝。
長安點點頭。
“為何?”
“主人生奴才的氣,左不過就那幾個原因,比方說差事辦砸了,人不老實,諸如此類。”長安道。
“那定然是人不老實了。”鐘羨一本正經地下結論。
長安腳步一頓,笑道:“嘿,你什麼意思啊?我怎麼就不老實了?”
鐘羨也笑道:“不過開個玩笑罷了。”
長安不與他計較,隻斟酌著道:“今日之事,你可有對策?”
提起此事鐘羨便有些抑鬱,道:“若陛下真有諭旨下來,到時我便邀上幾人一起來辦此事便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長安明白,他與他爹心有嫌隙,若因為他自己的一時興起連累他爹被政敵抓住把柄進而攻擊,他在他爹麵前便難自處了。
如是想著,她瞥他一眼,勾著唇角道:“算你倒黴,偏這幾日進宮來提此事。”
“原也不是非得今日進宮的,隻是……”鐘羨想了想,若說自己今日進宮隻是為了想借生辰之機給她送點吃食,倒像是在強調什麼一般,有些不自在,遂話說一半卻硬生生地換了話題“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說。上次你托我派人送他出城的那個王進寶,他突發時疾沒能成行,我將他暫且安排在我娘的一間彆院裡養病了。”
“病了?”長安想起王進寶那乾枯瘦弱的樣子,這一路辛勞,還要承受喪親之痛,若說他會病倒,倒是毫不意外。
“對不住,又麻煩你了。”長安歉意道。
“小事而已,不必介懷。”鐘羨道,頓了頓,又問:“陛下果真在生你的氣嗎?”
長安唇角一彎,道:“小事而已,不必介懷。”
鐘羨莞爾一笑,遂不再問。
送走了鐘羨,長安又在外頭逗留了好一陣子,午膳前才回到甘露殿。
是時慕容泓已經換了常服,正坐在內殿書桌後看書,眼角餘光瞟見長安進來,也不吱聲。
長安上前行禮,他眉眼不抬道:“朕看你最近似乎也沒什麼心思在殿中伺候,既如此,你便專管你的蹴鞠隊去,這段時間便不用再來殿中伺候了。”
“是。”長安領命,乾脆利落地退出殿去。
慕容泓麵上波瀾不顯,手中書卷卻被捏得微微變了形。
是夜,長安剛剛沐浴完畢穿好衣服,有人敲門。
長安過去開門一看,卻是長福。
“你怎麼來了?”長安坐回窗邊繼續梳理頭發。
“安哥,陛下怎麼突然不要你去甘露殿伺候啊,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長安不在,長福心裡沒底,遂苦著臉問。
“沒聽陛下說麼,那兒有個蹴鞠隊等著我去管呢。”長安道。
“得了,我雖笨,也不至於這點事情也想不明白。這蹴鞠隊也不是第一天才建,為什麼到現在才派你去管呢?安哥,你是不是犯什麼錯惹陛下不高興了?”長福在桌旁坐下,問。
長安梳頭發的手一頓,抬起眸道:“放心,我犯的錯,是你永遠都不會犯的。我不在甘露殿你也不用怕,就你這段位,郭晴林是沒興趣來對付你的,你隻需提防著長壽使壞便是了。”
長福囁嚅道:“那……安哥你什麼時候回來?”
長安笑道:“那可沒一定。不過不能回來也不打緊,在那兒每天跑跑步踢踢球,半點腦子不用動,有什麼不好?”梳好了頭發,她將長發往肩後一撩,回頭,見長福木呆呆地看著她。
“你看什麼呢?”長安問。
“安哥,我怎麼覺得你越來越好看了?”長福嘿嘿地笑著道。
長安眉毛一豎,抬腳道:“你個皮癢的死奴才,敢尋我開心了!”
長福忙不迭地跳起來向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道:“安哥你放心,待陛下心情好時,我會替你求情的。”
“站住!”長安喝住他。
長福一個急刹車,回頭看著長安。
“我警告你,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許在陛下麵前提起我半個字,就算彆人提,你也彆附和。聽見沒有!”長安正色道。
長福見她神情嚴肅,知道她並不是麵子上抹不開才故作姿態,遂不解地問:“為什麼呀安哥?難道你真的不想再回來了?”
“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你記住我的話便好。”長安側過身道。
她心裡清楚得很,慕容泓此次驅逐她,一來自是為了打壓她的氣焰,二來,恐怕也是他給自己設的一道考驗,用來衡量她在他的生活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如果沒有她的日子他適應得很好,完全不覺得少了什麼,那麼,也許她真的永遠回不去甘露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