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適應不了,甚至最後不得不妥協……那今後,他需要妥協的地方還多著呢。
而這個過程,她不希望有任何外力去影響他的判斷,她就是要他一個人,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徹徹底底地想清楚。
送走了長福,長安回到房中坐在床沿上,從枕邊拿起那把烏沉沉的小刀。拔出刀身,她看著鯉口處那個小小的“泓”字,心道:慕容泓,甘露殿中這三百多個日日夜夜在你心中到底是雁過無痕還是飛鴻印雪,一試便知了。
次日一早,袁冬帶著人出來跑圈時,赫見隊伍中還站著長安。
“安公公,您怎麼來了?”他上來行禮。
“從今天起,雜家跟你們一起訓練,彆多話,跑。”長安精神抖擻道。
“是!”袁冬回到隊伍前頭,帶著眾人圍著東寓所跑了起來。
轉眼幾天過去了,沒了長安的甘露殿一片風平浪靜。
慕容泓每天照常寅時中起床上朝,辰時左右下朝。每隔一天上午都向無囂討教治國之道,下午午憩起來就寫寫字看看書,逗逗愛魚,一天便過去了。如此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猶如一潭死水,不起絲毫波瀾。
當然,外人眼中慕容泓的日常的確是這樣的,至於內裡到底是什麼感覺,隻有慕容泓自己知道。
每天坐在書桌後,左邊是貓爬架,右邊是刻著五尺四寸劃痕的書架,拿筆寫個字,都會想起那筆頭曾被某人在嘴裡咬過。花瓶裡有戒尺,腳踏後有銀箱,午後睡個覺,笨手笨腳的長福還總把毯子蓋到他的脖子上。
無法想象,他居然讓另一個人在他的寢殿裡留下這麼多不屬於他的痕跡。正如他無法想象,時至今日,他的情緒居然還會被一個人輕易左右。僅僅是一句話,一個動作,一抹笑容,便讓他的心裡似被塞了一把夾雜了荊棘的亂麻一般,不僅堵得難受,還刺刺的讓人不得安生。
所以他將那個不老實的奴才遠遠地打發了去,眼不見為淨。
沒想到她倒是消失得徹底,離開甘露殿這麼多天了,竟然一次都未出現在他麵前。就算他趁著海棠花開好幾次在殿前逗留至日暮西山,也未見著她一麵。
他知道她在跟他玩欲擒故縱的遊戲,玩就玩,誰怕誰?在耐性方麵,他向來篤定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又半個月後。
深夜,龍榻上的慕容泓一個翻身,睜開了眼。
原來他從生氣到氣消的時間,是二十天。如今氣消了,他……他覺得愛魚瘦了,長福這奴才果然不會養貓!
腦海中無端地浮現出一個人各種微笑的臉,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狹長晶亮的眸子,笑得眯成一條縫,隻從濃黑的睫毛底下透出一線窺探的精光來,簡直壞透了。
慕容泓再次翻身平躺著,探手用手背蒙住眼睛,仿佛這樣那張臉便會消失一般。殊不知閉上了眼,腦中那張臉卻愈發清晰起來,甚至還漸漸湊到了他麵前。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挨近,那不描而黑的雙眉眉峰並不明顯,卻在眉梢挑起一個飛揚跋扈的弧度。低垂的睫毛離他越來越近,近得都快碰到他的臉了,下一刻,她的唇瓣印在了他的嘴角。嘴角傳來軟糯溫暖的感覺,他驚了一跳,慌忙挪開手睜眼往榻邊一瞧,榻邊無人,睡在牆角的也依然是長福。
虛驚一場,然而心跳卻已不可控製。他覺得會產生這樣幻覺的自己簡直不可理喻,他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
再翻個身,慕容泓麵向床裡,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然而過了半晌,那雙注定睡不著的眼卻又睜開了。
如果兄長在,他會反對他身邊留用這樣一個奴才嗎?
他知道這奴才不老實,但是,反正她也翻不出天去,若有逾矩之處,能包容則包容一下,不能包容的,敲打一下便也是了。一句話到底,隻要他兜得住,什麼樣的事都無關緊要。
可是她不在,這座皇宮於他而言真是寂寞得很,也無趣得很,最關鍵的是,他腦子裡的這根弦,再無一刻鬆著的時候了。
其實仔細想想,她的獨一無二,不就是因為她的膽大妄為麼?真把棱角都磨平了,或許就不是原來的那個長安了。
隻是,以這奴才的個性,這麼久未見麵,他突然放下身段召她回來,將來肯定更蹬鼻子上臉。所以,即便要召她回來,也得尋個說得過去的由頭才行。
又或許,他晾了她這麼久,她心裡也早就開始發慌了,苦無機會向他服軟而已,隻要一次偶遇,馬上就會撲上來抱著他的腿求他也不一定。反正這樣的事她以前也沒少做。
想到這一點慕容泓終於覺著愉快了些,安然地閉上眼入睡了。
次日下朝後,慕容泓走到半道,對身後的郭晴林道:“你先回長樂宮,若是無囂來了,讓他候朕片刻,朕想去明義殿看看。”
郭晴林領命。
慕容泓帶著長福與褚翔二人轉身往含章宮而去。
長福去過一次明義殿,所以當慕容泓進了含章宮顯仁門往右邊走時,他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去明義殿該往左邊走。”
慕容泓恍若未聞。
長福一臉懵然地看向褚翔,褚翔老神在在地解釋道:“陛下一向都喜歡繞一圈再到明義殿去的。”
“哦。”長福想起長安曾教導他跟在皇帝身邊要少說多做多看,遂閉上嘴乖乖地走在慕容泓後頭。
這一繞,就繞到了鞠場那邊。
隔著圍牆聽到裡頭有人蹴鞠的聲音,慕容泓停下了腳步。
長福見狀,小心地上前問道:“陛下,這裡頭好像有人在蹴鞠呢,您要進去看看嗎?”
“反正時辰還早,那就進去看看。”慕容泓從善如流。
三人從看台那邊的門進去,長福正想上前通報陛下駕到,褚翔一手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拎到後麵。
長福不解,褚翔看著他搖頭歎氣,道:“果然連長安十分之一的機靈都沒有。”
慕容泓進了鞠場,並未上看台,反而在看台的台閣之側停了下來,然後從牆角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張臉來向鞠場中間看去。
鞠場上正在進行蹴鞠比賽,長安也在其中一隊裡頭,看位置似是個散立。
將近一個月不見,她球技似乎練得不錯,接球十次有八次都能接著,傳球更是到位,足踢膝頂躍起後勾等動作都能來得。
今天天陰,整個場上都陰沉沉的,惟她的笑容倒似比陽光還要燦爛幾分。慕容泓看著她在場上興致勃勃不亦樂乎的模樣,知道她怕是早不知把他拋哪個角落去了,哪有半分念著他,想回甘露殿去的想法!
死奴才沒心沒肺!慕容泓咬牙切齒。
褚翔仗著比他高,在他上麵往場中偷看,長福蹲在他腳旁往場中偷看。
“哇,安哥踢得真好,耶耶,安哥這邊又進球了!”長福一邊看一邊興奮地小聲歡呼。
慕容泓看著長安在場上與那些隊員擊掌拍肩地慶祝進球,一副心無旁騖樂在其中的模樣,真恨不能一腳把長福踢出去。隻是踢出去了未免驚動場中,他可不想讓那奴才發現他來看她蹴鞠,而且還是偷看!
又看了片刻,慕容泓覺得無趣起來,正準備轉身離開,長安對麵的球頭也不知犯什麼渾,一腳踢出,那球沒進風流眼,倒從球門下麵直接飛了過來,好死不死正砸在長安頭頸部。
球頭腳上的力量是一支球隊所有人中最大的,長安人本來就纖瘦,猝不及防之下竟被砸倒在地。場上眾人大驚,忙圍過去看她。
慕容泓目睹這一幕忍不住心中一揪,扯著褚翔道:“你看看,那球頭分明故意的是不是?長眼了嗎?怎麼能把球踢人頭上去!”
褚翔清了清嗓子,道:“陛下,這球頭應當隻是一時失足而已,並非故意。畢竟這事兒您以前也常乾,隻不過您腳上沒那麼大的力道,從未把人砸倒過而已。”
慕容泓麵上一赧,剛欲發作,褚翔忽道:“長安往這邊來了。”
慕容泓一聽,顧不得其他掉頭就往外頭跑去。直到出了門,他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回身一看,果見身後那兩人都憋笑憋得辛苦。
“好好,你們都反了,哼!”他惱羞成怒,轉身氣衝衝地走了。
傍晚時分下起了雨,春雷陣陣。
要說這春雨潤如酥,春天的雨本該沾衣欲濕潤物無聲才對,可偏生今夜這雨下得極大,簷上響聲不絕。
長安在屋裡拿著小銅鏡自己給自己擦藥,被球砸到之處倒是不礙事,就是倒地之時臉頰被地上的砂礫磨出兩三道血痕來,如貓抓的一般。看著觸目驚心,所幸傷口不深,應當不會留疤。
擦完藥,長安想起上次長福說她越來越好看之語,忍不住在鏡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她這張臉做太監其實還是挺有優勢的,眉毛黑而長,眼睛也是狹長的,鼻梁高挺而不失秀氣,嘴唇雖豐潤,卻也不是櫻桃小口,總體看來,便是那種宜男宜女的麵相。
她一度擔心自己的麵相會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女性化,但後來她想起慕容泓,慕容泓那張臉美成那樣,卻為何不會讓人將他認作女子呢?
後來她經過觀察發現,男子與女子最大的不同其實並不表現在皮相上,而在於神情、動作、甚至每一個細微處的眼神,男人與女人都是截然不同的。
同樣的一雙眼,你若目光柔婉,便會讓人聯想到這是一雙女子的眼,而你若是目光霸道或者下流,則不太容易讓人將這樣的眼與女子聯係起來。
所以現在她已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容貌最終會變成什麼樣,而是儘力讓自己偽裝到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不會讓人把她和女人聯係到一起。要時時刻刻記著摒棄自己的天性來說話做事,真的挺累的,但是她彆無選擇。說到底這宮中並非隻有她一個人精,要想不被人抓住把柄,她必須有瞞過所有人的本事。
愛照鏡子也是女人的天性,是以長安看了兩眼便放下了鏡子,正在收拾藥盒等物,有人敲門。
長安暗忖:這樣的雨夜,誰會來找她?
打開門的瞬間,她驚了一下,隻因撐著傘站在她麵前的不是旁人,正是陳佟。
“安公公,郭公公請你過去一聚。”見了長安,陳佟麵無表情道。
作者有話要說:呀呀呀,晚了,看在還算粗長的份上請親們原諒則個!晚安(* ̄3)(ε ̄*)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