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一折騰,慕容泓睡了一個時辰便起床了。
梳洗的時候閆旭川進來請罪,說在東北角的宮牆上發現有飛爪勾過的痕跡,疑為夜闖長樂宮之人已從那處逃脫,是故並未捉得。
慕容泓從鏡中瞥了他一眼,道:“意料之中,退下。”
慕容泓沒有趁機發難讓閆旭川有些意外,雖然那句“意料之中”也很具侮辱性,但他並沒有立場為自己分辨什麼,隻能行禮退下。
長安站在一旁看著鏡中慕容泓那沉凝如淵的眸子,知道他不發難八成心中已有計較,隻不知他是否已經察覺了什麼。
想起昨夜那人男女不辨的煙熏嗓以及活物一般從她脖頸上迤邐而過的狐尾,長安背上依然忍不住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一抬眼,卻發現慕容泓正從鏡中看著她,那目光無情無緒,卻宛若實質。
長安:“……”此刻似乎做什麼反應都不太合適,然而不待她調整表情,慕容泓卻又將目光收回去了。
這小瘦雞果然心有七竅,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沒看見迷暈她之人的那番說辭,但他當時不追問,反而用她為何自己躲到樹後這個問題及他澄清自己動機的那番行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直到方才她戒心漸鬆,做出了那樣有悖常態的動作,才算真正的被他看出了端倪。
慕容泓這廝極其擅長忍耐,這回這事,看他如今的表現,如果她不主動說,大約他也不會強問。但他必會在彆的事上找補。得想辦法糊弄過去才行。長安暗思。
長信宮萬壽殿,慕容瑛也是徹夜未眠。寇蓉得知張昌宗失蹤,而太後要殺張昌宗後,第一時間去了冬兒的房內,事實證明張昌宗並未去找他這位宮中聯絡人。但寇蓉擔心冬兒知道她與張昌宗曾有過那麼一回,所以不敢給她開口的機會,當時就讓兩個太監把她勒死了再掛起來假裝自縊,反正太後都要除掉張昌宗了,自然也不會關心她的死活。
但出人意料,合宮的侍衛太監一直找到東方泛起魚肚白,也未能找到張昌宗。
慕容瑛又是生氣又是緊張,謂福安澤與寇蓉兩人道:“封鎖消息。不計一切代價,就算把整個長信宮都翻過來,也一定要找到張昌宗!”
寇蓉雖算得慕容瑛身邊最為親近的心腹,卻也不是慕容瑛的每個秘密她都知道的。見不過一夜時間慕容瑛便這般鐵了心地要殺張昌宗,心知定是張昌宗窺見了她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暗裡便留了個心眼。
卯時初,慕容泓準時來到宣政殿,眾臣早已等候在殿中。
臨朝的程序一成不變,首先由趙樞這個丞相領銜奏事。
慕容泓端坐在龍椅上,一如既往的牲畜無害貌若春葩。隻不過,幾乎一夜未睡讓他這朵大龑最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嬌花顯得有些蔫巴。
今天-朝堂中的氣氛有些怪異,這怪異就怪異在每個人的神色或多或少都有些緊繃。當然,慕容泓知道這緊繃是有道理的,準備彈劾的還在腦中完善說辭為自己打氣,將要被彈劾的自然想著該如何反擊。而至於那些不準備參與其中的,更為緊張。兩邊不靠,如何才能不被殃及就成了他們最大的問題。然而朝堂之事往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要你身在其中,就難免隨波浮沉。
事實證明他的揣測絲毫不錯,趙樞奏事畢,他有些精神不濟道:“諸位愛卿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話音方落,便有禮官大夫出列借鐘慕白處置學子一事參鐘慕白饕餮放橫包庇同黨,專權弄巧傷化虐民。
又有大司農丞參鐘慕白無緣無故兵圍丞相府,專營黨爭排斥異己,居功自傲行為不檢,是有不臣之心。
這兩人參完之後,朝堂上居然一片安靜。
慕容泓坐直身子,一臉懵然地看著眾臣,有些不可置信道:“眾卿就沒有誰想為太尉說話的麼?當初參李儂和季雲澤時,朕聽聞你們在丞相府廷議上還有過激烈爭論,此番怎麼不同了?”
鐘慕白出列道:“論嘴上功夫,自是他們這些文臣厲害。有丞相這個文臣之首親自坐陣,又有誰敢為臣辯白。”
“鐘太尉,你也國之重臣,請你自持身份,不要含血噴人?沒人為你辯白那是因為方才兩位大人所參句句屬實,辯無可辯,與本相有何乾係?”趙樞忍著不悅開口。
“沒你的授意,憑他們兩個也敢這般口出狂言?再多的義正辭嚴也掩飾不住他們的走狗嘴臉。”鐘慕白一臉傲然道。
禮官大夫於仲梓惱羞成怒,出列道:“陛下,微臣再參太尉鐘慕白在朝堂上出言無狀藐視君上,請陛下治他大不敬之罪。”
慕容泓對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道:“於愛卿稍安勿躁,需牢記尚書仆射的教訓,朕再也不想看到血濺朝堂了。”
於仲梓經慕容泓提醒,想起當日血濺朝堂的尚書仆射心中也是一凜。但此時若是現出怯意未免遭人恥笑,遂還是硬著頭皮慷慨激昂道:“微臣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可昭日月,如若微臣這一腔熱血能換奸佞伏法吏治清明,微臣心甘情願!”
“朕不情願,朕怕見血。你且退下,既然參劾了太尉,總得給他為自己辯解的機會。”慕容泓秀逸的眉頭微微蹙起,看向鐘慕白道:“學子的事先放一放,鐘太尉,你為何兵圍丞相府?”
“那是因為臣得到線報,前段時間對犬子下毒之人,是丞相府上的一位幕僚。趙丞相的能耐臣還是知道幾分的,為免打草驚蛇,臣隻能先將丞相府圍上,再去向趙丞相要人。隻要趙丞相肯將人交出,圍府之兵自會撤去,奈何丞相不肯。陛下當知,臣年已半百,膝下隻有一子,對他的安危倍加重視也是人之常情。望陛下-體念臣愛子之心,請趙丞相就此事給臣一個交代。”鐘慕白言辭懇切,儼然一副憐子心切的慈父模樣。
“陛下,鐘太尉之子中毒一事臣亦有耳聞,但鐘太尉無憑無據便想上臣府上拿人,此先例卻是萬萬不能開。若是臣都不能阻止他仗勢欺人胡作非為,比臣官職低的朝中同僚甚至平民百姓,又拿什麼自保?鐘太尉若有依據,儘管使人去京兆府告狀即可,隻要官府上門拿人,臣自無阻撓之理。但鐘太尉若是想要越俎代庖私設刑堂,臣忝為百官之長,掌丞天子助理萬機,斷容不下這等不正之風滋生蔓延,為禍朝綱。”趙樞大義凜然道。
話音方落,鐘慕白微微抬起下頜,冷誚道:“到底是趙丞相神通廣大技高一籌。旁人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唯有趙丞相,跳過前兩步,直接就治國平天下了。治國好說,隻不知丞相要靠什麼去攻克荊益二州,助陛下一統天下?莫不是靠這讓我等武將望塵莫及的嘴上功夫?”
“鐘太尉何必自謙?以本相看來的,你雖為武將,這嘴上功夫比起我等文臣,也是不遑多讓啊。說到攻克荊益二州助陛下一統天下,自然是爾等武將之事。鐘太尉竟說要靠本相的嘴上功夫去攻克荊益二州,莫非暗指今日陛下若不幫著鐘太尉,這大龑的武將,就不歸朝廷統轄調動了?”趙樞乃文人出身,在口舌上論長短,自是不會輸給鐘慕白。
鐘慕白側過臉瞥了趙樞一眼,道:“趙丞相以為本太尉願意跟你磨嘴上功夫?本太尉不過是擔心,真的上綱上線真刀真槍,你趙丞相承受不起。陛下尚未親政,還是需要有人替他來處理政務的。趙丞相適可而止,再爭論下去,本太尉恐怕不得不牽扯‘無辜’了。”
剛欲開口的趙樞被他這話一堵,竟然硬生生地將到口之語給吞了回去。說到底他也不是那無縫的蛋,自然怕蒼蠅來叮。鐘慕白的兵權是不容易卸的,但他這邊的人,卻是被牽扯一個,就少一個。
鐘慕白見趙樞不再開口,這才昂首對慕容泓道:“陛下,臣願撤去丞相府外的兵,但丞相必須讓他府中那位名叫孟槐序的幕僚前往廷尉府接受問詢。”
“鐘太尉,審案斷獄乃是京兆府的職責,為何要將人送去廷尉府?”趙樞反對。
“趙丞相,京兆府尹蔡和是你一手提拔,不用避嫌麼?你身為丞相,不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鐘慕白道。
“好了好了,不過是一個幕僚問兩句話而已,在哪兒問有什麼要緊?廷尉府就廷尉府。”慕容泓有些不耐煩地開口打斷兩人,又問鐘慕白“那學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鐘慕白道:“那些學子捕風捉影人雲亦雲,無端湊在太尉府前聚眾鬨事,臣不過小懲大誡而已。”
禮官大夫於仲梓忙出列道:“陛下,學子們並非聚眾鬨事。前天夜裡在春和巷一處宅院發生一樁凶殺案,死者為求是學院的一名學子。經查那處宅院乃是征西將軍陶樂毅的嫡次子陶行時賃下的,而當夜陶行時去過那處宅院,案發後有人看到陶行時滿身血跡躲進了太尉府。是故學子們才聚集到太尉府前要求太尉公子交出陶行時以便京兆府查察此案。”
“陶行時?”慕容泓坐直身子,摩挲著手中的如意道“陶行時朕認識啊。陶將軍曾是先帝副將,朕與陶行時是自幼一同長大的,後來他應征入伍才分開。在朕印象中,陶行時為人急公好義光明磊落,絕不像會無故殺人的凶犯。此案,京兆府已有定論了嗎?”
蔡和出列道:“稟陛下,因至今未能找到陶行時,故而此案之審理一時無法取得進展。”
“也就是說,如今還不確定陶行時就是此案的凶手。”慕容泓接話道。
蔡和一愣,小心翼翼道:“陛下,現場種種跡象表明,陶行時有極大的作案嫌疑,隻是暫時未能找到他的人,所以才未能定論。但自案發後陶行時便不見蹤影,這本身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說明什麼問題?既然京兆府還未有定論,那些學子憑什麼去太尉府要人?就算是為遇害的學子討公道,也輪不著他們。還未入仕,便想著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了?這些人他日做了官,若遇著朕與他們政見不合,是否也要呼朋喚友到宮門前來鬨一出。依朕看十年不得參加科舉這處罰到底還是太輕了些。戶曹尚書何在?”慕容泓麵色不虞。
戶曹尚書袁士齊出列道:“臣在。”
“傳朕旨意,凡是到太尉府前鬨過事的學子,終身不得入仕。”慕容泓道。
“陛下,能進求是書院求學的學子都是才學出眾之輩,眼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不可因小失大,因為這些學子一時的過失,就斷送他們為朝廷效力的機會啊。”趙樞忙諫道。
“博學多才卻是非不分之輩,比之目不識丁雞鳴狗盜之徒為禍更深。丞相若執意要保他們也無妨,以後這些人若有科舉得中的,皆為丞相門生,他們若有行差踏錯,丞相連坐,如何?”慕容泓垂眸看著趙樞道。
趙樞抬頭迎上慕容泓的目光,那目光溫溫淡淡的,並不見絲毫淩厲之意,然這話卻這般讓人無法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