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1 / 2)

女宦 江南梅萼 11571 字 11個月前

長安是半夜醒來的,是時腹中還有些隱痛,但已無大礙。她覺著口中發乾,遂從床上起來,去桌邊倒了一杯冷茶喝了。

雙手撐在桌沿,她低著頭閉著眼,良久,唇角微微一彎,笑了起來。

被郭晴林設計枉害了冬兒,這個教訓固然慘痛,但郭晴林不知道的是,這件事過後,她對他的防備,已然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救活了她,就代表她一開始預料得不錯。讓她喝這種藥,試探她的膽量與誠意隻是目的之一,畢竟那種痛,不是人人都能生受得了的。生受不了時該怎麼辦呢?去向他求饒。拿什麼籌碼向他求饒呢?就目前而言,她手裡隻有一件可以讓郭晴林願意饒她一命的籌碼,那就是——上次在甘露殿後花園迷暈她的人,她究竟有沒有和她有過交流。

郭晴林勢必早就有懷疑,但是,他也深知她長安不是好相與的,明著問,得不到確切答案不說,還容易被她抓住把柄,所以他用這種方式來問。

殊不知,她長安雖是個女人,卻是個如假包換的賭徒。那天那人跟她說的話她原本不能確定是真是假,如今郭晴林給她來了這麼一出,卻正好證明了那人說的話確有幾分可信度。

她熬過了這遭,她與郭晴林之間的情況就變成了他仍摸不清她的底,但她卻已經確切地知道他的弱點了。雖然那個黑鬥篷告訴她那些應該也沒安好心,但,在這宮裡,原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好心。

次日一早,一夜未睡的長壽眼眶深陷精神萎靡地出門,一抬頭,正好看到隔壁長安也正在鎖門。

“娘啊!”他嚇得往後一仰,哐的一聲撞在門框上,一副見鬼的表情。

長安疑惑地看他一眼,問:“怎麼了?”

“你、你你……你不是……”長壽指著她,手指頭都在抖。

長安略一思索,靠過去笑道:“你昨晚上真去敲門了?”

長壽緊張得點點頭。

“看到什麼了?”長安問。

長壽看著眼前的她,慢慢回過神來,喉頭咕的一聲,道:“看到你躺在地上,像死了一般。”

“然後呢?”

“郭公公說你死了,還讓我把你搬到你自己房裡去。”

“然後呢?”

“然後……我很害怕,躲在屋子裡一晚上沒敢出去,也沒敢睡覺。”長壽道。

長安笑了笑,徑直向院外走去。

長壽默了一瞬,回過味來,忙追上去問:“長安,你不會怪我對你的‘死’無動於衷?我原本是想去稟告陛下的,可是我沒有證據,又怕郭公公反咬我一口。他有太後做靠山,要弄死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我想著等到陛下發現你死了,定然會徹查此事的,待他掌握了一定線索,我再去作證比較有把握。”

長安道:“壽哥,你彆多想,縱然我真的死了,也不會怪你沒替我伸冤的。人都死了,冤不冤的又怎麼樣呢?更何況我還沒死。隻是,能見到你安然無恙,我挺高興的,總算沒有連累你。”

長壽愣了愣,後脊梁突然躥上一絲冷意,連帶的整個頭皮都發起麻來。

因為他此時才反應過來,長安明明沒死,郭晴林為什麼要騙他說長安死了?因為他去敲門引起郭晴林不滿,但他平時也沒得罪郭晴林,所以郭晴林給了他一個在生與死之間自由選擇的機會。如果他真的能如他承諾的那般不敢出賣郭晴林,那麼郭晴林就饒他一馬。如果他昨夜真的因為怕受牽連而去向皇帝告密的話,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到不了甘露殿,而此時,隻怕是已經陳屍某處了。

這宮中步步陷阱,就算你自己再小心謹慎,也避免不了旁人把你拖下去。昨夜之事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也是他頭一次有些後悔當初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得罪了長安,如若不然,外頭有丞相府做他的退路,裡頭有長安這個得寵的禦前聽差做他的靠山,他豈不是左右逢源遊刃有餘?

然而不管怎麼說,昨夜的教訓算是讓他明白了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的道理。丞相府於他而言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在這宮裡,他到底還是需要找一座靠山才能保命的。

因著雲秀的投案,本來已經審過一次的春和巷學子被殺案又要重審。

鐘慕白原本已經和孟槐序談妥了,如今見忽然又冒出個殺人凶手來,心中起疑,便要求旁聽。因為沒有舊例可循,凶犯之一陶行時又與鐘府沾親帶故,眾文官擔心到時候鐘慕白會借太尉的權勢維護陶行時,於是集體反對,最後鬨到丞相府。

鑒於鐘慕白地位在那兒,講道理又講不通,眾臣在丞相府吵了一天之後總算得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鐘慕白可以去旁聽,但丞相也要去旁聽,另外再將此事稟報給皇帝,讓皇帝也派個人來旁聽以作見證。

鐘慕白同意。

慕容泓也同意,遂派了郭晴林去旁聽。

審案這天,雲靄濛濛細雨霏霏。

京兆府大堂上一片暗沉,於是便顯得更為肅穆。

作為旁聽之人,鐘慕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他日常佩劍,隨著他走路的節奏,劍柄與腰帶上的金帶鉤互相碰撞,發出一種輕微而又特殊的錚錚聲。趙樞現在聽見這聲音就反感。

彼此見過禮後,鐘慕白在公案右側的太師椅上坐下,掃視一眼暗沉沉的大堂,對一旁的京兆府尹蔡和道:“這堂中如此之暗,為何不點燈?是想瞎判嗎?”

蔡和:“……”趕緊命人去點燈。

公案左側的趙樞聞言道:“都說年紀大了眼睛會看不清,本官虛長鐘太尉幾歲,看什麼倒還清楚得很。鐘太尉勞碌太甚,是該歇下來好生保養保養了。”

鐘慕白道:“說起勞碌,本官又怎及得上日理萬機的丞相?所欠缺的,也不過是那份夤夜佳人送羹湯的福分罷了。”

趙樞見大庭廣眾之下鐘慕白竟然拿廚娘的事來取笑,一時惱羞成怒,冷聲道:“鐘太尉此言未免刻薄,說得好似堂堂太尉府連個會做飯的下人都請不起一般。”

鐘慕白哼笑道:“會做飯的下人自是請得起的,不過又會做飯又會紅袖添香素手剪燭的,卻是可遇不可求。也難怪丞相紅光滿麵精神煥發,越活越年輕了。”

“趙丞相,鐘太尉,郭公公,人已到齊,燈也點了,現在可否帶人犯上堂了?”蔡和唯恐兩人嘴仗打成全武行,到時收不了場,遂及時地開口打斷兩人道。

郭晴林雖是代表皇帝來旁聽的,但比之另外兩人到底身份要低上一等,便等著趙樞與鐘慕白先開口。

鐘慕白此時倒又懶得說話了。

趙樞強自忍下一口氣,道:“開始。”

於是蔡和命人帶兩名案犯上堂。

陶行時一早從獄卒口中聽聞了雲秀來投案之事,隻是男女不同牢,他縱然心焦如焚也無可奈何。如今上了大堂終於見到同樣身著囚服的雲秀,他心中一激動便欲衝過去,卻被衙役牢牢押住。

“雲秀,雲秀,你為何要這麼做?”他叫道。

雲秀兀自垂著首安安靜靜地跪在大堂上,並不理他,也不看他。

“肅靜!大堂之上不得喧嘩,如若不然,杖刑伺候!”蔡和拍著驚堂木道。

陶行時被衙役押著跪在雲秀旁邊。因他會武,腕上腳上都帶著沉重的鐐銬,稍有動作鐵鏈便嘩嘩亂響。

他喘著粗氣看著雲秀,雲秀卻至始至終也未回看他一眼。

因陶行時已被審過,且有了供詞,於是此番蔡和便先審雲秀。既然雲秀自陳是真正的殺人凶手,第一步,自然是交代自己是如何殺的人。

雲秀嗓音清澈低柔,字字句句不慌不忙條理分明,除了交代殺人過程之外,她還交代了自己與那學子相識的過程以及殺人動機,前後連貫毫無破綻。

交代完畢,負責記錄的師爺將兩份供詞拿到一起一對比,起身走到公案前對蔡和道:“大人,兩份供詞關於殺人細節的描述一模一樣,但雲氏這份供詞更為詳儘。”

蔡和略略看了看,見的確如此,遂讓師爺將供詞拿去給三位旁聽過目。

在雲秀交代殺人過程的時候,陶行時一直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聽到此言,當即叫道:“大人,她撒謊!人是我殺的,因為我殺人時她在場,所以她才能做出和我一樣的供述。請大人明察!”

趙樞看完了供詞,開口道:“此言也不無道理,既然這雲氏是陶行時的外室,難保她不是為了救情郎出牢獄而自攬罪名。”

蔡和想了想,便對堂下二人道:“如今你二人口供一致,需得有旁的證據加以佐證,方能讓人相信你們各自的供述是否屬實。你二人誰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陶行時道:“大人,旁的不說,她一介女流,纖纖弱質,怎可能殺得了一個男人?”

雲秀道:“大人,罪奴知道殺人凶器在哪兒。”

一直沒什麼表情的鐘慕白聞言神色微動。

陶行時也是吃驚地霍然轉頭看來。

“你知道凶器在哪兒?”蔡和問。審問陶行時時,他隻交代凶器就扔在現場了,然而現場並未找到他說的那把刀子。

“人是罪奴殺的,凶器也是罪奴藏起來的,罪奴自然知道。”雲秀靜靜道。

“那,凶器到底在哪兒?”蔡和問。

雲秀自上堂以來,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蔡和道:“大人,在交代凶器下落之前,罪奴能不能問大人一件事?”

“你隻需交代與本案相關的事實便可,無需問東問西。”蔡和回絕道。

“蔡大人,這雲氏既然是自己來投案的,你還怕她問出什麼問題來為自己脫罪不成?還是你蔡大人公務繁忙至此,連聽一個犯人問個問題的時間都沒有?”鐘慕白語氣淡淡的,不怒自威。

蔡和忙道:“下官這不是怕耽誤了您和趙丞相以及郭公公的時間嗎?既然鐘大人如此體恤犯婦,那雲氏,你有何問題,儘管問來。”

雲秀道:“大人,若一個人犯了殺人罪,有可能不判斬立決,改判充軍戍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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