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女為悅己者容,看你妝台上這些名貴的胭脂都未動過,金釵首飾甚至都蒙了塵,可見你長久不妝扮了。有此結果無非兩種可能,第一,馮士齊很長時間沒來看你了。第二,你並不喜歡馮士齊,即便他來,你也不願為他妝扮。若是第一種可能,風月場上的人最易捧高踩低,那老鴇兒看來也不是什麼善茬,就算看在馮士齊的麵上不敢讓你缺食少穿,但你房裡也斷不會有這麼齊全的瓜果點心。所以我推斷,你並不喜歡這位馮士齊馮公子,對嗎?”長安坐在桌邊,手裡托了隻黃澄澄的香瓜,一邊拋一邊道。
霜月:“……”
長安見她沒聲音,停下拋瓜的動作扭過頭去一看,見霜月站在不遠處蹙著一雙娥眉目光疑慮地看著她,她一笑,道:“不必理我,枯等無聊,我不過是在自娛自樂打發時間而已。”
言訖她回過頭去,接著道:“你爹紀老爺子是前朝的國子監博士,學問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又因與鎮西將軍馮虎的嶽父家有故舊關係,所以大龑立朝馮家跟著趙王在建寧安頓下來之後,紀老爺子便做了馮府的西席,負責教養馮府兒孫。正是因為這層關係,這馮士齊與你才有了見麵的機會。據你所言,這馮士齊既是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之人,那他必然也是個不善表達感情之人。所以,在你們不期而遇的幾次見麵中,他必是非禮勿視以禮相待,你並未察覺他對你有何想法……”
“你何以斷定?”霜月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插言問道。
長安道:“很簡單,若他對你沒什麼想法,他犯得著拚著得罪劉光裕也要保下你們姐弟麼?難不成就憑你爹曾是他兒子的老師?再者,若他是個孟浪之輩,方才你有求於我時,就不該拒絕我的親近。你有求於我,還敢拒絕我,那證明你有退路。你雖對他並無男女之情,但他在你心中始終是個可以做得你靠山之人,所以,你才有這個底氣拒絕我。結合這兩點,推斷出他喜愛你,卻不曾強迫非禮過你,不難。”
霜月抿唇不語,看向長安的目光更為糾葛複雜。
“隻可惜,你卻不知,這個你將他當做救命恩人甚至是靠山的人,卻是害得你家破人亡,流落青樓的罪魁元凶啊!”長安悠悠歎道。
霜月悚然一驚,急道:“你休要在這裡挑撥離間!”
長安笑道:“我都說了我不過是在自娛自樂而已,你急什麼?不想聽便全作妄談罷了。來,給我把這瓜削了。”
霜月不動。
“嘖,是我不好,怎可差使旁人的掌中寶心頭好來為我削瓜呢?”長安拿起桌上的小刀,自己一邊削瓜皮一邊道:“算算時間,吃完這個瓜,那馮公子再怎麼也該到了。”言訖,她便閉上嘴,一心削瓜。
當她說出方才那句話時,霜月的第一反應便是不信,然而現在長安真的閉上嘴不說話了,霜月心裡卻又似貓抓一般,急切地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長安剛削了兩下,霜月便忍不住過來從她手中將瓜和刀都拿走了。
“既然不信,又何必想我繼續說?”長安笑問。
霜月眉眼不抬,道:“公子也說了,枯等無聊,公子不妨姑妄言之,我不妨姑妄聽之罷了。”
“這小嘴巴巴的,倒是一點兒虧都不肯吃。”長安語調輕浮,“看在你為我削瓜的份上,權當給你講故事了。不過你記得你乃姑妄聽之,可彆切了手。”
霜月削瓜皮的動作頓了頓,沒說話。
“本公子也算見多識廣,你的容色,在本公子所見過的女人中可以排到第二,足見你確是美豔動人。可這般美貌的你卻在劉光裕這等色胚惡霸的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地活到了去年,由此可見,非但你自己深居簡出處事低調,你紀家的門風也甚是嚴謹,所以就連下人,也不曾將你的豔名傳播出去。那麼,你是如何引起劉光裕的注意的呢?
聽得此問,你定然會回答是劉光裕在馮府內胡走亂走,撞見了去馮府給你爹送衣服的你。那麼為何給你爹送件換洗衣服這樣的事都要你這個紀家大小姐親自去做呢?那是因為當日是你大哥的嶽家辦喜事,你娘及你哥嫂弟弟都赴宴去了,家中隻剩了你。而這時馮府的仆人來報,說是紀老爺子被馮家小少爺用墨汙了袍子,情況到底如何,卻又語焉不詳,所以你才不得不親自給自己的父親送衣袍過去,也正是如此,才撞見了當日正好在馮府後院閒逛的劉光裕。且據我所知,當日馮士齊並不在府中。”
長安說到此處,看著霜月道:“這件事中這許多疑點,難不成你真的就從未懷疑過整樁事情根本就不是巧合?”
許是想起了那段時間紀家的遭遇,霜月眼眶又紅了起來,聲息不穩道:“我懷疑過,可是……若那日劉光裕不在馮府,一切都沒什麼不正常。大哥的嶽家原本就定在那天辦喜事的,而爹,也並非第一次被馮家的小少爺汙了袍子。”
“問題就在這裡。為什麼你舉家去赴宴之時,馮家的小少爺正好用墨汙了你爹的袍子?若是你弟弟在家,給你爹送衣服這樣的事斷不用你去做?為什麼你去送衣服時,劉光裕恰好在馮府的後院,當日馮士齊不在家,是什麼吸引他去馮府的後院呢?據我所知,馮府如今可沒有什麼適齡的女子待字閨中,劉光裕與馮家的子弟平時交情不過爾爾,馮將軍常年駐守兗益邊界,在這等情況下,你說他突然去馮家的後院做什麼?除非他事先得知,那日去馮家的後院,能遇見一位就算讓他屠儘人家滿門,也定要搶到手的絕色美女。”
霜月驚愣住了,結合長安之前所言,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長安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馮公子一手設計?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我沒說這一切都是他一手設計,但這一切確實因他而起,他難辭其咎。”
霜月不知該作何反應,她感覺自己的腦中一團漿糊,不知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甚至,快要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在你父親拒絕劉光裕納你為妾的要求而致使你紀家被惱羞成怒的劉世子屠戮之時,馮士齊及時趕到救了你們姐弟。哦,或許說救字顯得太輕而易舉了,應該說,他冒著以下犯上的風險從劉光裕手中將你們姐弟硬搶了過來。由此可見,他對你生情已非一日兩日,而一個三十出頭有家有室有前途的貴胄男子,是很難為了一個‘情’字如此不顧一切的,所以我推斷他會有此舉,對你的情隻是一方麵,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對你紀家的遭遇,對你的遭遇心存愧疚。
他為何會心存愧疚,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引起的。他對你生了情,但他已有妻室,最多不過能納你為妾。馮士齊的正妻與劉光裕的正妻乃是表姐妹關係,家世不俗,所以馮士齊若想納你,必得先說服他的正妻。你父親雖無官職,也非世家出身,卻是書香門第,加之你家與馮士齊的外祖家還有故舊關係,一旦你入門,那就是貴妾,再加上你容貌如此不俗,豈是馮妻那個生了三個孩子年近三十的婦人能比?
所以但凡馮妻是個有腦子的,任憑馮士齊說得天花亂墜,胸脯拍得梆梆響,她也斷不會同意你入門。然而,鑒於馮士齊原本沒有妾室隻有兩個通房的情況,若她強硬地拒絕馮士齊的要求,非但會落個妒名在身上,與夫君的關係也可能會一落千丈。
這女子顯然十分聰明且行事果斷,若我沒料錯,她定是一邊假做同意納你進門穩住馮士齊,一邊派人聯係她的表妹夫,也就是趙王世子劉光裕,並將你的情況告知他,同時設下此計讓劉光裕來一睹芳容。如此一來,非但馮府的納妾危機迎刃而解,她還借此機會討好了未來的兗州之主,為自己兒子的將來鋪平了道路。而這一切的代價,不過是將她自己的情敵送入她表妹夫的懷裡而已,何樂不為?
但她沒料到自己平時看起來不聲不響脾氣冷硬的夫君,倒還是個性情中人,做不到如她預想的一般對你紀家的悲劇坐視不理。於是乎,這好好的一箭雙雕之計,到頭來卻成了一出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爛計。”
一聲輕響,霜月手裡的瓜掉在了桌上,臉上珠淚滾滾而下。
“誒?怎倒還哭起來了?不是姑妄聽之麼?”長安可惜地瞄了眼那隻削了一半的甜瓜,心道:這也是個好騙的,不過三兩句主觀推理,看她的模樣倒似深信不疑了。
“你到底是何人?”霜月淚眼朦朧地看著長安,哽咽著聲音問。
“小生安一隅,這廂有禮了。”長安假模假式地拱手,轉而便原形畢露“哎呦我說霜月姑娘,你快彆哭了,本公子一見美女梨花帶雨便想摟進懷中好生安慰,這般看著你,我心實在煎熬啊!”
霜月:“……”在此人麵前,你想好好地傷心一番都傷心不到頭。
她拭了拭眼淚,睜著一雙紅腫卻依然漂亮的眸子望著長安,問:“安公子此名,是取自偏安一隅麼?”
“你瞧著我像是偏安一隅的人麼?”長安問。
霜月搖搖頭,若是偏安一隅的人,又豈會來攪兗州這潭渾水?
“本公子雖然名叫安一隅,但此生誌向卻從不是偏安一隅,而是行俠仗義,到一隅,安一隅……”長安話還沒說完,走廊上傳來一陣雜而不亂的腳步聲,很快便到了霜月門前,接著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名看上去三十出頭,五官周正膚色微黑個子中等的男人率先步進房來,目光飛快地在房中掃了一圈,最終落在坐在桌邊的霜月身上。見她似是哭過,但並無彆的異狀,男子心中稍稍鬆了口氣,轉而將目光投向長安,頭也不回地吩咐身後兵甲:“將他架出去。”
士兵領命,上前來要押長安。
長安二郎腿一翹,背靠桌沿麵對著那男子懶散道:“馮士齊馮公子是麼?你今日若叫人將我架出去,那孔錫與熊豪之事,可彆怪我管不住我自己的嘴啊!”
馮士齊聞言,濃眉一皺,忙道:“住手!”
已經進房的士兵們回身看他。
“你們先退下。”馮士齊一雙深眸鷹隼般盯著長安,道。
士兵們退出門去後,馮士齊看向一旁的霜月,語氣並未比剛才好多少,但目光卻不自覺地柔了一個度,道:“你也回避一下。”
霜月起身,一語不發地出了門,回身將房門關上,想起行龍受了傷,便下樓探視他去了。
“看樣子,馮公子是願意與在下好好一談了。”長安揚起笑靨。
馮士齊麵無表情,道:“你就準備這樣和我談?”
長安低眸打量一下自己,問:“我這樣怎麼了?有何不妥?啊,我知道了,看來馮公子是在意這個。”長安將腰間黃金團蟒的玉佩摘下來,放在桌上,拿起一旁的銅骨折扇握在手中,用扇釘下麵的扇骨朝著玉佩狠狠一砸,精致的黃金團蟒凹陷下去,下麵的羊脂白玉更是四分五裂。
“這樣可以了麼?”長安再次揚起笑靨,仿佛剛才她砸碎的不過是塊無關緊要的破銅爛鐵,而非是趙王世子常年佩戴、以至於眾人都見玉如見人的玉佩一般。
馮士齊還未展開的眉頭霎時擰得更深,原本他還以為長安是劉光裕派來鬨事的,但眼下看來並不是。這塊玉佩是劉光裕第一次獨自帶領軍隊征戰取勝後從敵方首領身上取下來的,對他這般好戰之人來說有特殊意義,所以戴在身上有些年頭了。以他的傲氣,斷不會拿此物來設計。而麵前此人不但能拿到他的佩玉,還敢這般眼睛眨也不眨地砸了它,他又是何來曆?且看他年不過雙十,如此年輕,這便更稀奇了。
聽說新任知州鐘羨未及弱冠,莫非此人便是鐘羨?
不可能,聽聞鐘羨是個光明磊落潔身自好的君子,即便他想與自己談話,也不會選在青樓這種地方。再者,今日趙王府設宴為他洗塵,他又怎會出現在此……
“馮公子,坐啊。在此地你是主我是客,你站著我坐著,倒顯得是我喧賓奪主了一般。”馮士齊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長安又開口道。
馮士齊回過神來,走過來在長安對麵坐下,問:“閣下如何稱呼?”
“在下姓安,名一隅,無名之輩而已。”長安換上一副謙虛的模樣。
“不知安公子此行,意欲何為?”馮士齊謹慎而刻板地問。
“馮公子,霜月姑娘如此貌美,對你也甚是忠誠,不知馮公子何以忍心將她留在這煙花之地,而不娶回家去?縱然不能給她名分,買個宅院置作外室,也總比頂著個粉頭的名聲好啊。”以長安的個性,豈肯讓旁人掌握這談話的主動權,遂不答反問道。
見馮士齊麵色發沉,她不待他回答便又接著道:“莫非你與劉光裕達成了協議,你承諾不再提紀家命案以及為此送命的前任知州孔錫,讓他放過紀家姐弟。而他答應放過紀家姐弟,前提是紀家姐弟這輩子不得邁出建寧一步,而你,更不許碰紀小姐一下。這就叫做,我得不到的,旁人也彆想得到。隻是,若是如此的話,去年馮將軍部下熊豪犯事後,你馮家應是有求於趙王,劉光裕為何沒有借此機會從你手中要走紀小姐呢?”
馮士齊身子緊繃起來,他是武將之子,本身也是武人,一旦進入眼下這種戒備而敵對的狀態,無形散發出來的氣勢還是蠻迫人的。
“安公子所言,在下聽不太懂,尤其是熊將軍,不知他犯了何事?”此乃絕對不能外傳之事,甚至軍隊裡知曉此事之人都用各種借口處死了,斷不可能讓一個外人知曉,除非這個姓安的真的與劉光裕關係匪淺,此事乃是從劉光裕處獲知。
若真是如此,他便先擒了此人,再去找趙王要個公道。畢竟此事一旦東窗事發,趙王也逃脫不了乾係。
長安卻似對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毫無所覺,還笑著對馮士齊道:“馮公子不必緊張,你緊張也沒用。前任知州孔錫之死,還有去歲兗益邊界起衝突的真相,這兩樁欺君大罪都有你馮家摻和在裡頭,一旦風聲傳出去,且不說趙王會否把罪責全都推到你馮家頭上,他平時為人跋扈,在外頭樹敵不少,無論哪個,都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馮將軍是趙王的得力戰將左膀右臂,就算趙王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旁人也會不遺餘力地助他斷了這條臂膀的。”
馮士齊聽得此言,隻差沒嚇出一身冷汗來,暗道:方才我還想著綁他去見趙王,倒是我糊塗了。以趙王多疑的性子,若是得知孔錫與熊豪之事讓旁人知曉了,豈能不為自己想好退路?正如此人所言,我馮家身份夠高,又正好摻和在這兩件事裡頭,豈非是最好的替罪羔羊?將馮氏滿門抄斬誅滅九族,足可平皇帝之怒,堵百官之口了。
念至此,他又猛然反應過來,這安一隅心思之通透,竟如能看穿旁人心中所想一般。他不過剛起了要對他不利的念頭,他便立刻點出他如此做法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原本瞧他年紀甚輕,他難免有幾分輕視之意,如今看來,麵對此人,倒是半點也輕忽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