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路走到甘露殿前的海棠樹下,看著右側那棵海棠樹樹乾上的刻痕,她心中不免有些感慨。這一趟她出去,因她而死的人可以刻滿一小半樹乾了,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她這又算什麼呢?
“誒?你哪來的啊?讓讓,這掃地呢。”耳邊忽傳來一道極不客氣的聲音,長安轉過臉一看,是個麵生的小太監。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長壽便從甘露殿內疾奔出來,上來就嗬斥那小太監:“作死呢,連安公公都不認得,那眼珠子莫非長著用來喘氣的?”
小太監雖沒見過長安,但顯然聽說過她這號人物,一聽她的名頭那臉頓時就白了,卑躬屈膝告罪不迭。
“壽公公,彆這麼嚴厲嘛,人家確實沒見過我,不認得我又有什麼稀奇的。”長安揮揮手讓那小太監退下,笑著對長壽道。
長壽也笑道:“安公公,你不知,我這也是為他著想,如今這長樂宮規矩嚴著呢,像他這麼沒眼色,早晚得給發落了。不說他了,安公公你這身子大好了?”
“不過傷寒而已,不好我哪敢到禦前來?陛下還未下朝?”長安問。
“是,陛下最近政務繁忙,上朝時間都比較長。”長壽說著,看了眼長安,試探道“安公公,你此番秘去兗州,可是立了大功了?”
長安麵露得意,道:“那是,如若不然,誰又能知道大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居然聘過贏燁的亞父當幕僚呢?”
長壽神色一僵,訕訕道:“確實是不可思議。”
“你方才說如今這長樂宮規矩嚴著呢,什麼意思?”長安問他。
長壽道:“是中常侍張公公,他對陛下說長樂宮宮人多有偷奸耍滑怠忽職守之弊狀,實在是不成體統,所以建議陛下要整肅宮紀嚴於律下,陛下同意了。在以前,陛下若是不在甘露殿,咱們去一下淨房甚至在外頭逗留一會兒,那都沒事,現在可不行了,我出來跟你說話,那都是違紀,待會兒若是他要追究,你可得幫著求個情啊。”
長安笑道:“那你還是回殿中去,我也不能一回來就壞他的規矩不是?”
話音方落,紫宸門那邊隱隱傳來侍衛的行禮聲。長安抬眸看去,遠遠便見一人膚白如玉金冠龍袍,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向這邊行來。其風姿儀度,如同一朵迎風傲舉的牡丹,那束帶當風秀骨清像的模樣,讓長安很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雖還看不清眉眼,然觀其身形,便知來者定是個美人。
慕容泓心中還在盤算著方才朝上所議之事,漫不經心間一抬頭,看到海棠樹下站著的那個人後,他步伐忽而遲滯。
這一瞬間的遲滯,不僅僅是因為他看到長安站在那兒,更是因為,直到長安站在了那兒,他才注意到,原來那兩株海棠早已到了花期,開得紛披婉垂雲蒸霞蔚。
這樣繁茂熱烈的兩樹花開在他的殿前他都未曾發現,可見沒有長安在身邊的日子,他的心裡眼底,到底還剩下了些什麼?
短暫的停頓過後,他又恢複了正常步伐,款款來到殿前。
長安與長壽行過禮後,他看著長安,語氣與表情一般平靜,道:“好了?”
“托陛下洪福,奴才已經大好了。”長安笑盈盈道。
“甚好,進來。”慕容泓轉身向殿中行去。
到了內殿,長福等人伺候他換了常服,將龍袍掛在殿中銅鏡旁的衣架子上。
慕容泓在書桌後坐下,屏退眾人,獨留了長安在殿中。
“上次鐘羨已經跟朕彙報過兗州之行的情況,但很多細節他都語焉不詳,朕想聽你再說一次。”他抬眸看著站在禦案對麵的長安道。
長安道:“是,那奴才就從遇到李展開始說起。”
兗州之行,若說鐘羨向慕容泓彙報的不過是個框架,那長安此番無疑就是來填充細節的。
比之鐘羨,她自然知道許多隻有她才知道的細節,比如說李展和那塊銅牌,比如說她與馮士齊的來往,又比如說,她決定刺殺趙王父子的原因。
她在說話的時候,慕容泓就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她。她與去年離開時不同了,瘦了,高了,氣質比之當初更加沉著穩重,言辭雖一如既往的恭敬婉切,舉手投足間卻多了一絲以前所沒有的氣勢,似是有什麼強大的力量在背後支撐著她一般。
當然,這些他其實都不是很在意,若論強大,這天下,誰又真正比得上他呢?更彆說隻要不死,他會越來越強大,名正言順地強大下去,直到真正的睥睨天下唯我獨尊。
他在意的是,她的眼神還是那麼生動靈活,她的表情還是那麼從容自若,甚至於她的語氣,都跟以前一般,恭敬中略帶一絲討好般的親昵。但是,在她身上,他找不出一絲與想念有關的痕跡。
近一年的時間,三百多個日日夜夜,在此時的她眼中,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她像是昨日剛剛離開,而今日就已歸來,不需要思念任何人,也根本不會去思念任何人。
慕容泓發現了這一點後,便漸漸收回了投在她臉上的目光,轉而看著自己禦案上的筆掛。
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實長安在初初見到他的瞬間,心中是有些不合常理略帶感傷的躍動的,隻是他表現得那樣平靜,平靜得那樣自然,自然得甚至讓人有了疏離感。於是那份原本就不算強烈的躍動,也就隨著這絲疏離感漸漸消散了。
長安原本就是個自製力不弱的人,她想讓自己表現出何等模樣,自然就能做到百分百的相像。
“……察覺劉璋與馮得龍不對付,而劉璋又欲借刀殺人的計劃後,奴才就想著,決不能讓鐘羨毫無意義地死在他們的內鬥中,如若不然,不僅太尉與陛下要生嫌隙,失去鐘羨這樣的臣下,對陛下而言也絕對是一大損失,兼之當時彆無選擇,所以奴才才出此下策……”
慕容泓聽著長安對刺殺趙王父子之事的解釋,這樣的理由即便是真的,在他看來也不足以給她刺殺趙王父子的膽量,但是她給出的這個理由的核心使他心中倍感熨帖,於是他也就不打算深問了。
長安的彙報告一段落後,慕容泓問她:“在贏燁手中有沒有受什麼罪?”
“沒有,除了冬天不給湯婆子外,他倒也沒怎麼為難奴才與鐘羨。”長安深知慕容泓小肚雞腸,她若敢說在贏燁手中受過的罪,嘉容那小哭包接下來的日子估計就真不好過了。
慕容泓頓了頓,複又抬眸看著她道:“聽說在回程中你為鐘羨擋過一支毒箭,鐘羨對你甚是感激。”
長安有些無奈道:“奴才跟他解釋過多回了,他就是不相信。陛下,您是了解奴才的,您覺著奴才是願意為了旁人獻出己命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