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班時間,長安照例打發袁冬鬆果兒等人先回宮去。
一位名叫何成羽年輕人過來向長安報到時,長安正在屏風後換衣裳。
“不必著急,讓弟兄們都先回去換上便裝吃個晚飯,然後派兩個會吹口哨的去城西歸燕巷珍饈館等我,其他人分批埋伏到榮安街德勝樓附近,以口哨聲為信號,聽到口哨再來德勝樓與我彙合便成。”長安一邊係著腰帶一邊隔著屏風對何成羽道。
何成羽領命而去。
長安整理好衣襟和袖口便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拿起桌上那枚銀白色翻蓋式荷包,這便是紀晴桐送她的荷包。不過巴掌大的東西,竟根據樣式在銀白色的錦緞上繡出了修竹茂林花牆綠蘿,間有飛鳥蝴蝶活靈活現,細看,竟連竹林中的春筍都清晰可辨,端的是春色滿園。更難得的是,方寸之地繡了這許多景致,非但不讓人覺得繁雜擁擠,反因點滴留白而儘顯天地之寬,可見紀晴桐不僅精於刺繡,作畫上的造詣必也十分高深。
想起這般才貌雙全的女子命途坎坷流離失所,最終竟是落在她的手裡,再思及自己帶她回來的初衷,長安心中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看著手中這枚精致萬分、顯見是花了許多心思和精力的荷包,長安思緒一轉,暗道:罷了,便白做一回好人又何妨?隻消她願意,給她找戶正經人家嫁了,保她弟弟入仕做官,她下半輩子也就有倚仗了。
長安思罷,將荷包係在腰帶上。荷包有些鼓,裡麵裝著她下午著人給她換來的一點碎銀子並幾張小額銀票,大額的銀票她都揣懷裡了,既然是去賭坊,不輸個千兒八百的銀子,又怎麼好意思砸人場子呢?
收拾妥當後,她又臭屁地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裝逼利器——折扇,就這麼吊兒郎當地出了司隸部的大門。誰知還沒走兩步,身後傳來一聲喚:“長安。”
聽出這是鐘羨的聲音,長安不由汗毛一豎,暗忖:有這麼巧?這哥們兒該不是每到下班時間就偷偷關注她這邊的動靜?
她停步轉身,揚起笑靨道:“阿羨,你也回去啦?”
鐘羨頷首,行至她麵前,問:“今夜還不回宮麼?”
“今夜我有公務待辦,回不回的,端看過程順利與否。”長安道。
鐘羨也不說話,目光一路滑過她的衣裳、折扇與荷包。
長安:“……”
“咳!這個……你也知道,我這個公務,和你們的公務不太一樣,偶爾喬裝改扮,那也是為了便宜行事。”長安故作正經地解釋道。
鐘羨毫無異議地點頭,風度宛然道:“走。”
長安:“……去哪兒?”
鐘羨道:“你不是要去執行公務?”
長安訕笑道:“今夜就不勞你鐘大公子相陪了,我讓謝大人調了人手給我,安全絕對無虞,你放心。”
鐘羨聽她這話顯然是不想讓他跟著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便勉強,隻得道:“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因著長安身體尚未完全恢複,又時常要外出,所以雇了一個月的轎子。送走鐘羨後,她便獨自上了在院外候著的轎子,吩咐轎夫去歸燕巷。
小半個時辰後,珍饈館二樓,林藹剛送走來客,便見黃簑從樓下上來。
“六爺,那太監又來了。”黃簑道。
林藹:“哪個太監?”
“就是上回和尹衡鐘羨一起來的長安。”
林藹眉頭微皺,道:“來便來了,你們關照好就成,特特上來跟我說做甚?”
黃簑道:“六爺,不是屬下特意要來叨擾您,是這太監,他要見您。”
林藹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問:“他要見我做什麼?”
黃簑有些為難道:“今天他是獨自一人來的,說一個人吃飯不香,所以想請您下去……”話說一半,他抬眸覷了下林藹的臉色,終究沒再說下去。
林藹氣得笑了:“所以,他想叫我下去相陪?區區一名太監,嗬……”他轉過身,冷聲道“去告訴他,爺我沒空。”
黃簑是覺著林藹還是下去為好,哪怕隻是敷衍一下,畢竟盛京不比榕城,而他們此行身負重任,能不得罪人還是儘量不要得罪人的好。但他心中清楚,林藹是無論如何不會去的,畢竟林氏是福州的五大姓氏之一,作為林氏當代家主長房嫡孫的林藹在福州那是不折不扣的貴公子,向來隻有旁人遷就他的份兒,何曾需要他去遷就旁人?此番若不是為了幫助他的表哥——福王府十七王子陳若雱爭奪王儲之位,他也不會為了尋找助力而紆尊降貴地來盛京經營這麼一家小小的飯莊。
從樓上下來,他來到院中被數株高大的茶花樹與甬道隔開的空地上,發現坐在桌旁的長安正側著身子斜倚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看著身旁那深濃綠葉中嬌嫩紅豔的茶花,側顏清雋儀態優雅。
黃簑並不是沒見過太監,逢年過節,皇帝都會循例派太監去各州王府進行恩賞,福王府自然也不例外。但眼前此人,若不是一早知道他是太監,黃簑是很難將他與太監這一身份聯係起來,因為他身上既沒低等太監惶惑不可終日的奴顏婢膝,也沒有高等太監長期壓抑一朝得勢後幾近扭曲的盛氣淩人。
他給人的感覺很奇特,他身上有種清冽而從容的氣質,特彆是當他不說話不與你對視的時候。但當他看著你並開始說話時,你又會為他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而不自覺地心生戒備,而他明明看起來比不說話時更溫和從容了,就如現在。
“看來是雜家不自量力了。”長安回過頭來看了眼黃簑空空如也的身後,微笑道。
黃簑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太監,一個與眾不同、傳聞中又深得當今陛下寵信的太監,在他心裡就等同於四個字——不可得罪。
林藹年輕氣盛,偶爾難免會意氣用事,但他絕對不會。
“安大人切莫誤會,六爺因水土不服,來盛京之後一直覺著各種不適,前一陣找大夫瞧了之後,大夫給他開了藥浴的方子……”
不等黃簑說完,長安便擺擺手製止了他,笑著道:“黃掌櫃不必解釋了,雜家不想見什麼人的時候,也喜歡推說自己身子不適。”
黃簑被他不留情麵地當麵戳穿,忍不住老臉一紅。
“看來林公子對雜家戒備得很呐,上次不過問了問他為何來盛京,他便那麼巧地被叫走了,今日更是見都不願來見雜家。殊不知,若雜家對他有惡念,隻消他人還在盛京,再躲,又能躲到哪兒去?”長安說到此處,見黃簑又欲開口為林藹辯解,忙道“黃掌櫃不必緊張,你家公子這館子就開在皇城邊上天子腳下,沒人敢明目張膽地來此尋釁滋事仗勢欺人的,雜家也一樣。”
她說這話的語氣甚是誠懇,可黃簑不知為何聽得汗都快下來了。恰此時長安點的菜上來了,黃簑便趁機退下。
長安覷著他消失在茶花樹後的背影,心道小小一家飯館的主人竟敢拒絕見她,看來來頭不小啊!不過她現在麵前擺著正餐,這珍饈館頂多算個甜點,待她吃完正餐再來拾掇他也不遲。
這個時代的人上班掐著點,下班卻沒有個統一的時間,什麼時候下班,官位高的人看心情,官位低的人看天色。長安自覺自己這官位不高不低,所以她隨大流。當她優哉遊哉地用完晚飯,天才剛剛黑下來。
不得不說,這珍饈館的飯菜還真是挺好吃的,近來她體虛,腸胃自然也弱,原本一直沒什麼胃口,可來這裡兩次,兩次都能把自己喂得很飽。
長安決定了,不管以後這珍饈館還有那姓林的會怎樣,這裡的廚子必須得給她留著。
長樂宮,慕容泓用完晚膳之後照例要去後花園散步片刻。他今天心緒有些煩躁,在後花園逗留的時間難免就長了一些,一方麵,他覺著趙合給出的建議十分不靠譜,另一方麵,他又實在想不出更靠譜的方法來,而長安就這麼晾著他,讓他實在是惱火又失望。在惱火和失望之外,更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因為他心中其實認同趙合的某個推斷,長安這樣子,根本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心中沒他。她勸他去後宮,卻又說,一個人如果這般大度,不是假裝,就是不愛,那麼她到底是假裝還是不愛呢?
這麼幾年下來,說她心裡一點都沒有他,他是絕不相信的。他不確定的不過是,他在她心裡,到底是什麼身份?和鐘羨相比,孰重孰輕?
心中浮現出“孰重孰輕”這四個字時,慕容泓忽然驚覺自己何時變成了這般可悲又可笑的人?他從不是願意與人爭高下的人,離他遠的,他漠視,湊到他眼前的,除了至親之外,他一般都是俯視之,而今,居然會為了一個對他若即若離的女人患得患失地與人比起了輕重,簡直是匪夷所思。
羞惱加重了他心中的憤懣,他回轉身想回甘露殿去繼續批閱奏折,現如今,處理這枯燥繁瑣永無止境的政務已然成為了他暫時逃避長安帶給他的種種煩惱的手段之一。
然而一轉身,卻看到道旁一架子薔薇在月光下開得如同一副線條色彩都恰到好處的名畫一般。他的腳步便頓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長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唇齒纏綿,隻怪自己見識淺薄,見她不抗拒便以為她是願意的,後來見識了她的主動,才知道當時她其實是抗拒的。
他討厭周信芳,她身上的熏香其實隻是很小的一個誘因,真正的原因在於,她讓他知道了一個女人若是打心裡喜歡你,根本無需你費神去猜她是不是真的喜歡,她的一言一行,與你相處時的每個細節都會彰顯出這一點。
周信芳讓他明白了長安其實真的沒有他想象的那般喜歡他,每一次他見到周信芳,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起這個事實。好不容易將這個讓他見一次就不痛快一次的人打發出去,如今卻又為著長安將她接了回來,而那個沒良心的居然還晾著他,這就讓他更不痛快了。
“陛下,夜風涼,您風寒未愈,不宜在院子裡久呆。”見慕容泓一陣陣的咳嗽,張讓大著膽子上前勸道。
“嗯。”慕容泓應了聲,抬步就往甘露殿走。
倒不是他有多緊張自己的病,反正每次感染風寒到最後都要咳上半個月才能好,他都習慣了。他之所以這般乾脆,是因為他已打定主意,既然她讓他不痛快,那麼他也不能讓她痛快了。
“長福,去東寓所叫長安過來替朕磨墨。”到了甘露殿,慕容泓在禦案後坐下,氣定神閒地吩咐長福道。
長福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陛下,安公公還未回宮。”對於長安的來去,他向來關注。
慕容泓拿折子的手一頓,眉眼不抬:“去叫褚翔過來。”
須臾,褚翔便到了他麵前。
他依然眉眼不抬,淡淡吩咐:“去,把長安給朕帶回來。”
當然,這語氣旁人聽起來是夠淡的了,可褚翔跟了慕容泓十多年了,他什麼性子旁人不知褚翔還能不知?
是以當他踏出甘露殿內殿的一刹便開始幸災樂禍了,心中暗道:長安呐長安,給你兩根雞毛你便當翅膀給插上飛了,這下彆摔得太慘才好。
慕容泓和褚翔都以為長安在外頭拈花惹草逍遙自在著呢,長安此刻坐在常勝樓三樓最大的一個包間內的賭桌旁,身側一邊一個美女,左擁右抱地看著荷官在那兒搖骰子,表麵看起來是挺逍遙,可實際上卻並不那麼自在。
她發現自己的身子貌似在隱隱發熱,而心裡卻躁躁的,一種空虛到難熬的感覺。她這輩子雖還是個雛兒,可上輩子卻是如假包換的老司機一個,這種感覺代表著什麼,她心裡能不清楚?心中不由暗歎自己到底還是疏於防備。
在珍饈館用過晚飯之後,她便帶著在珍饈館門外等她的那兩名會吹口哨的徒兵來到了榮安街德勝樓,發現此處並非她所想象的單純賭坊,而是吃喝嫖賭一條龍的大型娛樂場所後,她自然得入鄉隨俗。卻不料,她提防著茶裡有沒有毒-藥,卻忽略了下作青樓最慣用的伎倆。
好在對方一時之間沒能摸清他的身份,故而藥量沒敢下太多,大約隻想促成一樁皮肉交易,坑她幾個錢而已。而她在樓下用完茶點選好姑娘後,沒急著進房辦事卻來了三樓賭錢,想必已然引起了樓中某些知情人的注意,比如她右邊這位名叫鹿韭的姑娘在奉承她之餘,眼角餘光頻頻瞄向她的襠部,幾次之後,這姑娘的假笑中便滲入了一絲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