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兩天兩夜睡覺時間加起來還不足三個時辰的長安渾身疲軟眼皮酸澀地趴在榻沿上,看著近在咫尺的慕容泓。
有一幕景象一直留在她腦海裡,原本以為是看過就會忘的一幕,如今卻越想越覺得,那原是戳了她心的一幕。
那一幕就是:比她想象中還要瘦上三分的慕容泓身上紮滿了針,高燒不醒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榻旁,心懷鬼胎的禦醫們裝模作樣地做著無用功。殿外,與他有著血脈親緣的人與稱他為萬歲的臣正站在各自的利益立場上,用他的性命作為博弈的籌碼。
號稱有著世間最崇高最尊貴地位的他,身邊竟沒有一人單純地因為心疼他本身而不顧一切地想要去救他,包括她在內。
而他卻在清醒之時,第一時間為她安排了一條活路。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那真的是一條活路,因為若他不測,她留在宮內,必然隻有死路一條。不說太後會不會注意到她這個小嘍囉,單就崔如海和寇蓉,就不會放過她。
從這一點上來講,他的境遇,甚至還不如她。
她想起他額上燙手的高溫,想起他兩次吐血,想起他立遺詔時看著帳頂的那死灰中星火未燼的眼神,由不得自己不信,那時,他對於自己能否活下來這一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他就是個瘋子,他為了那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不惜用自己的命來做賭注,然而這一場豪賭下來他能得到什麼,她卻不知道。
許晉的忠奸?她的忠奸?抑或鐘慕白趙樞等人的忠奸,都不值得他用自己的命來賭這一局。
但無論怎樣,趙樞、鐘慕白、王咎和慕容懷瑾這四人此番的表現定然是他賭局的一部分。畢竟,若是這四人沒有一人站在他這邊的話,往後,他也基本上不用再指望什麼了,因為他已全然沒有勝算。
而要知道這幾人的表現,他就必須找其中一人或幾人來詢問。待他清醒後,會找誰來談話呢?慕容懷瑾?還是王咎?特麼的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高燒轉低燒,不知道持續的低燒能不能把人的腦子燒壞?醒來之後又會不會像趙合一樣半身不遂癱瘓在床呢?嗯,半身不遂有半身不遂的好處,以後哪怕她把他氣得三屍神暴跳,他也不能再拎著戒尺追打她了……
長安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
她做了個夢,夢見她蹲在內殿牆角,把箱子裡的金條往自己懷裡塞,慕容泓坐在榻上瞪著她,道:“說了你隻能看。”
她衝他做鬼臉:“略略略,有種你下來打我呀!”
慕容泓氣急,一伸手,那手居然真的越過四五丈的距離伸到了她麵前,一把將她推了個四腳朝天。
長安:“……”擦,這不科學!
她剛爬起來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手居然又伸過來將她推了個趔趄。她倏然睜眼,發現是許晉在推她。
“怎麼了許大夫?”她雙眼澀痛,思緒一時尚未歸攏。
“快幫我捏開他的嘴!”許晉語速極快道。
長安扭頭一看,擦!慕容泓滿臉冷汗牙關緊咬,唇角一縷血絲正如蛇一般向他的頸下蜿蜒,紅白相映觸目驚心。
她急忙撲上去捏他的下頜骨,可他牙咬得太緊,長安捏得手指發酸都捏不開,於是靈機一動捏住他的鼻子。誰知慕容泓呼吸被阻,蒼白的臉都因窒息而泛了紅,還是不肯張嘴。
許晉歎氣,將手裡絞成條狀的巾帕遞給長安,自己上去也不知怎麼一捏,慕容泓的嘴就張開了一條縫。
長安眼疾手快,忙把巾帕塞了進去。
許晉放手,慕容泓就咬住了那巾帕,神色還是極不安穩。
長安擦了擦額上的汗,問許晉:“許大夫,這是怎麼回事?中毒的後遺症?”
許晉用濕帕子拭去慕容泓唇角的血絲,又試了試他額上的溫度,道:“做夢。”
長安看了會兒慕容泓,歎氣:“這得是多麼苦大仇深的夢啊!”
慕容泓平素極少做夢,他覺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自然是容不下夢的深度。
可值此重病之際,卻仿似要將平時欠缺的夢都一一補全般,噩夢鮮明曆曆紛至遝來,他於夢境中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小叔,小叔……”他夢見慕容憲一身鎧甲,臉上帶著有意克製卻仍眉目飛揚的笑容,似是剛剛凱旋的模樣。
他臉上也揚起笑容,剛要向慕容憲走去,冷不防一把刀斜刺裡向他砍來。他猝不及防,眼看傷於刀下。
一聲兵器入肉的鈍響過後,眼前場景忽然切換到了十二歲那年的涿州戰場上,慕容憲擋在他身前,背上被敵兵砍出一道血肉-溝壑,反手一槍-刺穿了對方的胸膛。
他手忙腳亂地抱住慕容憲軟倒的身子。慕容憲側過身來,臉色卻發了青,眼耳口鼻都淌出血來。他腿一軟,抱著慕容憲跪倒在地,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痛苦不可抑製地輕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