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鐘羨背上的傷口已經上了藥包紮起來,他吃了點東西之後,便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鐘夫人反複向大夫確認鐘羨受的隻是皮肉之傷,不會有大礙,這才放下一顆懸了半天的心來。
她本想在床邊守著他,無奈偌大的太尉府全靠她這個太尉夫人主持中饋,庶務冗雜日不暇給。今日為了鐘羨受傷一事已是耽擱了許久,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
是以,即便她心中再舍不得離開,也隻能吩咐丫鬟好生伺候著,自己且去料理府務。誰知剛出了鐘羨的房門,一丫鬟來報:“夫人,宮中來人了,說是替陛下來探望少爺的。”
鐘夫人抬頭看了眼外頭初升的旭日,自語道:“竟來得這般快。”她迎至前院大廳內,迎麵便見三名太監站在那兒,為首的那個臉龐白淨長眉狹目,看著年紀仿似比鐘羨還要小上幾歲。
雙方見了麵,不等鐘夫人招呼,長安上來便行了個大禮,道:“長安見過鐘夫人。”
鐘夫人以前也不是沒見過宮中來府上傳旨的太監,礙於鐘羨他爹的地位,恭敬客氣自是少不了的,但行此大禮卻絕不可能。當即忙讓人上前將長安扶起來,道:“安公公乃禦前紅人,對臣婦行此大禮,臣婦如何擔受得起?”
長安笑道:“於公於私,鐘夫人都是受得起長安這一禮的。於公,您是一品夫人,雜家不過是個禦前聽差,尊卑有序,見了您自然應當行禮。於私,雜家與文和也算半個至交好友,您是文和之母,相當於是雜家的長輩,長輩在晚輩麵前,又有何禮受不得呢?”
鐘夫人見她一張小嘴巴巴的,說出來的話也合情合理,自己若再謙讓,反顯得矯情了。於是便溫和端方地笑了笑,一邊命人給長安上茶一邊與長安一同落座。
鐘夫人大大方方地打量著長安,說實話她心中有些疑慮,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鐘羨口中的那個長安。但同時也知,若不是那個長安,普通的宮中太監,是沒道理知道鐘羨的表字的。
鐘羨雖對長安提及不多,但從他隻言片語中她亦可看出鐘羨的確是將對方當朋友看待的。然多年來,鐘羨交往的朋友,她多少都有些了解,不是光明磊落持身守正的武將之子,便是高風峻節不磷不緇的文臣之後,總而言之都是人品性情都過得去的。而眼前這位安公公,看模樣實在是與鐘羨素日交往的朋友有些格格不入。
不是她對宮裡內侍有什麼偏見,而是這位安公公看著年紀小,可那雙眼裡精光太盛,顧盼間透出來的都是與其年紀不符的精明,或者說是狡獪,看著實在不像什麼好人。知子莫如母,雖然今日她與這安公公才是第一次打照麵,但她可以確保,鐘羨與這安公公在一起相處時,大約隻有落下風的份兒。
“雜家與文和初見麵時,便驚歎世上怎會有如此聰穎絕倫品行俱佳的男兒,今日見了鐘夫人,終是恍然大悟。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子,有鐘夫人這樣一位賢惠端莊福慧雙修的母親,文和想不好都不成啊。”長安坦然自若地受著鐘夫人的打量,還不忘甜言蜜語地拍馬屁。
話音甫落,鐘夫人還未開口,她身後站著的一位俏麗丫鬟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察覺自己失禮,她忙以帕子掩住口唇,低聲賠罪。
長安不以為意,還心情甚好地問道:“不知這位姐姐覺著雜家方才的話裡有何可笑之處?”
那丫鬟顧忌著鐘夫人規矩大,不敢貿然開口。
“既然安公公見問,你答便是了。”鐘夫人微微側過臉對那丫鬟道。
那丫鬟得令,對長安行了一禮,低聲道:“奴婢方才笑,是因為尋常人第一次見麵,誇對方貌美會持家都是有的。可是安公公居然上來就誇夫人聰慧,奴婢是好奇,這聰慧莫非還能看出來不成?”
長安笑道:“誒,這位姐姐已然將雜家為何上來就說夫人聰慧的原因說出,卻還不自知哩。據雜家所知,文和還未娶親,鐘太尉亦無妾室,那這滿府庶務定然是鐘夫人一人在打理。雜家是從市井中來的,深知打理好一個三口之家已屬不易,更何況這偌大的太尉府?而今日入府,目之所見處處井井有條,丫鬟奴仆個個規矩懂禮,再觀鐘夫人嫻靜端莊儀態萬方,毫無精疲力竭勞形苦心之態,若無十分智慧,安得如此?是故這智慧,的確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鐘夫人聞言,也笑道:“安公公果真是千伶百俐之人,難怪乎能得寵君前。隻是不知,羨兒之事昨夜才剛發生,安公公如何這一早就來了?”
長安剛抿了口茶,見鐘夫人問,便笑笑道:“太尉國之重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除了丞相,再無可與之比肩的了。有道是樹大招風,這風聲可是無孔不入,隻消耳朵不聾,聽見風聲,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
鐘夫人察覺她話中有話,正待細思,長安卻又道:“承蒙夫人招待,雜家就不多耽擱夫人時間了。煩請夫人派人帶雜家去見一見文和,探望過他後,雜家也好回宮交差。”
鐘夫人有些為難道:“這是應當的,隻不過……文和他有傷在身又一夜未眠,剛睡下不久……”
“夫人一片慈母之心雜家自是能理解,夫人請放心,雜家等他醒來亦無妨。”長安甚是善解人意道。
鐘夫人見她已將話說絕,也是無可奈何,隻得派了個仆從領她去鐘羨的秋暝居。
秋暝居裡遍植翠竹,時值深秋,彆處已是落葉蕭蕭一片秋肅,他這院中倒還是青紗疊翠生機盎然。
來到正屋,兩名丫鬟都守在主臥外頭,送長安前來的仆役向兩人說明了長安的身份及來意,兩名丫鬟便上前行禮。
長安問:“鐘公子呢?你們怎的都守在外頭?”
其中一名丫鬟道:“少爺正在裡頭睡著。少爺規矩大,規定入夜後奴婢們不得進他臥房,白天他休息時奴婢們也不得在他臥房內停留,隻能在房外頭聽候吩咐。”
長安:嘖,居然還有這等規矩。這鐘羨要不是個實打實的禁欲派,就是小時候被丫鬟非禮過。
“帶雜家去瞧瞧你家少爺。”長安清了清嗓子道。
那丫鬟領了長安進房。
不及細看房內擺設,長安一眼便看到了臥在床上的鐘羨。話說慕容泓那個小病雞的睡相她都已經看膩了,但鐘羨的睡相卻是第一次見,自是新奇得很。
長安不動聲色地來到床邊,細細一瞧,床上枕頭被推至一旁,鐘羨一隻胳膊枕在臉下,趴著睡得正香。許是夢中沒有煩事相擾,他眉目俱都舒展開來,側顏鼻高唇紅線條利落,正是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最美顏盛世的模樣。
長安暗暗吸了吸口水,見他身上穿著中衣,又忍不住腹誹:受著傷睡覺還穿衣服,特麼的這是有多怕旁人覬覦身材啊?
不能趁他睡看他肉,這等待的日子便難熬起來。長安離開床榻環顧四周,房內擺設極儘簡約,但大到書架櫥櫃,小到一筆一硯,無不透著股低調奢華有內涵的味道,與鐘羨素日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
長安見南牆下的幾案上豎著一座架子,架子上擱了把劍。她走過去想拿下來看看,一旁的丫鬟忙阻攔道:“安公公,此乃少爺愛物,便是素日裡打掃屋子,此物也是決不許奴婢等碰的。”
“哦,是我唐突了。”長安收回手,一轉身,卻發現床上的鐘羨已然睜開了眼睛。
習武之人本就比一般人要警醒些,固然是在自己家裡要比彆處更讓人安心,但她與丫鬟這般說話,也足以讓他醒來了。
長安毫無擾人清夢的負罪感,腳步輕快地湊到床前俯下-身,笑眯眯道:“文和,你醒了。”
“安公公,你為何在此?”鐘羨從床上坐起來,若不是動作稍顯僵硬,長安還以為他的傷根本不疼呢。
“是陛下聽說你受了傷,讓我送點上好的傷藥過來給你。”長安拿過放在桌上的傷藥盒子。
“連宮裡都知道了,那彆處就更不用說了。”鐘羨苦笑道。
“嗨,不就是兒子被老子打了一頓麼,有什麼稀奇的。俗語雲棍棒底下出孝子,可見老子打兒子是常態,不打才不正常呢。來,試試陛下賞的這藥好不好用?”長安道。
鐘羨道:“傷口已經上過藥了,先放著。請轉告陛下,我傷愈後再親自進宮謝恩。”
長安豈肯輕易放過這絕佳的驗證他是否有狗公腰的機會,當即道:“文和,君恩大如天,不受即為不敬啊。雖然你我關係不錯,我也不能為了你回去欺騙陛下不是?若是陛下問起文和的傷如何?我說我沒看到。他再問,藥好用嗎?我說他沒用……我這不就等著挨罵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