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破敗的小巷,玉貌綺年的貴公子與俊俏乖順的小太監,兩人表麵上沉默內心裡卻暗流湧動的氣氛讓整幅場景如靜物畫一般呈現出一種濃墨重彩的生動與鮮明,給人以無限遐思的可能。
然而,隨著貴公子猶豫著向小太監俯下臉去的動作,這種遐思便定格在了最令人遐思的那一種可能之上。
鐘羨心中其實清楚自己這樣做不對,可他已經鑽入了牛角尖,一心隻想驗證自己是否真的好男風?這個問題今天如果不分辨個清楚明白,他篤定自己以後每天都會沉浸在自我懷疑之中。
而自我懷疑於他而言是種太過嚴重的情緒,先太子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因為不能為摯友報仇而陷入自我懷疑中不能自拔,以至於麵對慕容泓時倨傲無禮言行失度,直到後來荷風宴那天被長安罵了,才清醒過來。
還有這次被他父親施家法,關於自己到底是對是錯,他也一直在自我懷疑。處於自我懷疑中的他,根本無法正常思考和做事,低落的情緒無孔不入地影響著他的一切,而且想要徹底調整過來,卻又是太過艱難的一件事。
所以,他才不想因為一件明明可以通過行動去驗證的事情再度讓自己陷入自我懷疑之中。
他信念堅定,卻又無可否認現在的他正如履薄冰一般的緊張著。因為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動作,真的太親密了,離經叛道地親密。此時隻要長安稍微露出一點抗拒的表情或者動作,甚至連這些都不需要,隻要長安看他一眼,或許都能讓他退卻。
但她偏偏不,她垂著眼瞼,臉上表情安靜而柔和,前所未有的乖順,不給他一絲可以阻止他繼續下去的外力影響。
長安自然不會看他,因為擔心嚇跑了他這隻驚顫顫的蝴蝶,她甚至連呼吸都放輕放緩了呢。雖然她曾想過為了不得罪太尉要和鐘羨保持有底線的距離,可若是鐘羨主動的話,她何樂不為呢?反正若是被太尉發現,鐘羨肯定也會主動去承擔由此引發的一切後果的。
更何況,男人有劣根性,她長安也有劣根性啊。她的劣根性就包括但不僅限於,看鐘羨這般正經傳統的正人君子,為了她一時神魂顛倒意亂情迷,從而做出讓他自己都難以想象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當然,不拒絕也不代表她就會主動去迎合。鐘羨現在不知道被什麼樣的情緒控製著做出這樣的舉動猶不自知,待他一旦回過神來,以他的性格定然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她才不要讓自己表現得對他心懷不軌從而減輕他的負罪感呢。
伴隨著他略顯急促而紊亂的呼吸,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長安垂著的眼都已經可以看到他清雋的下頜和那血色紅潤棱角分明、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唇了。
長安料定他此刻不敢睜著眼直勾勾地看著她,故而悄悄抬起眼瞼來看了他一眼。
他果然垂著雙眼。他的眼弧度不似慕容泓一般妖孽勾人,卻自有一副溫潤優美的形狀。睫毛雖長,也不似慕容泓的睫毛自然上卷,而是微微下垂。這般垂著眼的時候,那又黑又密的睫毛根根分明,配上那兩道名刀般的俊眉,男人的硬朗與男孩的柔和兼而有之,實在是令人難以抗拒。
鐘羨的確不敢去看長安的表情,單是看著那雙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柔唇,他已經緊張得心跳如擂鼓,呼吸間灼熱得幾乎要噴出火星子來了。
可憐他情竇初開,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否則他就該知道,他無需繼續下去了,眼下這失控的心跳已然證明了一切。
隨著他的慢慢靠近,兩人近得呼吸相聞,唇與唇之間的距離絕不超過一寸。
長安感受著他灼熱失序的氣息,心中為眼下這恰到好處的姿勢雀躍不已。天知道她有多喜歡得手之前那若即若離的誘惑與吸引。距離太遠,調動不起她的興致,真正吻上了,卻又失去了那份品嘗美食之前肖想滋味的心情。唯獨現在這樣命懸一線般的性感張力,才仿佛能讓她所有的血液都湧入那雙即將被寵愛的唇瓣中一般,使其在期待中變得無與倫比的鮮豔與滾燙。
這才是男女親吻的正確打開方式,之前她與慕容泓的那些,都不過是以戲弄為目的的惡作劇罷了。
然而,就是這麼近的距離,兩人的唇卻像磁鐵的同極一般,毫厘之差,卻怎麼也無法真正地貼合上去。
長安心中歎息:鐘羨做人到底是有底線的,縱然一時鬼迷心竅,最後關頭,他還是具備懸崖勒馬的能力。
此時,耳邊忽然傳來輕而快的腳步聲。
鐘羨呼吸停頓了一刹,仿佛被驚醒一般,忽然直起身放開長安,後退了半步。
長安循聲扭頭看去,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人出現在巷道儘頭的拐彎處,而且那人長安認識,禦藥房的小太監,甘鬆。
甘鬆顯然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熟人,或者說他根本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人,轉出拐角抬頭的刹那,那驚訝中微帶一絲慌亂的表情怎麼克製也沒克製得住。
長安看著他不說話,鐘羨此時自然也不會出聲。甘鬆就這樣迎著兩人沉默的目光不太自然地走過來,難掩尷尬地跟兩人打了招呼,一溜煙地走了。
待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耳畔,鐘羨才轉過頭來看了長安一眼,然而這一眼卻立時讓他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麼。正如長安原先預料的一般,他立時便麵紅過耳無地自容了。人在極度羞愧與尷尬之時第一反應自然是落荒而逃,是以他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長安也不攔他。
鐘羨走了沒幾步,被他自己深入骨髓的禮儀與教養攔了下來。他停住步子,但終究沒有勇氣回頭來看長安,背對著她有些艱難道:“抱歉,方才我失態了。”
“為何要道歉?”長安問。
鐘羨本欲離開的身形一頓,大約做了半天的心裡建設才緩緩轉過身來,看著長安不答反問:“方才,你為何不推開我?”
“我為何要推開你?”長安靠在那磚縫間生著薄薄青苔的牆壁上,一張俊俏的小臉被暗色的背景襯得珠玉也似。
迎著鐘羨疑惑而糾結的目光,她微微笑了起來,三分真心三分狡獪:“你這麼好,我能與你相交已是三生有幸。所以,不管你是把我當朋友還是當成其他什麼人,我都甘之如飴啊。”
鐘羨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為何會待她與眾不同了,因為她本身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她說的話,她做的事,乃至她的想法和觀念,都與他平生接觸過的其他人大相徑庭。
她的這句話讓他無以為繼,縱然失禮,他也隻能沉默地轉過身,獨自離開。
長安看著他消失在巷道口,微笑的表情一收,轉過身對著牆麵拳打腳踢:“該死的太監!該死的封建禮教!還我煮熟的鴨子!”
發泄完憤懣情緒,長安扶正頭上的帽子,又整理一下儀表,恢複了道貌岸然的模樣。正待循著來路出去,腦中閃過方才甘鬆那驚訝慌張的模樣,她腳步一頓,轉身向巷道深處投去狐疑的一瞥。
這條巷道到底通往何處?此處離太醫院並不近,也非通往太醫院的必經之路,甘鬆為何會從裡頭出來?
她素來是個膽大包天又好奇心旺盛的,當即從小臂內側抽出慕容泓送她的那把刀握在手中,放輕腳步向巷道深處走去。
卻說鐘羨出了小巷,心中一片空白而茫然的麻木,走了幾步之後卻又忽然想起,方才長安好像說有事情要請他幫忙來著,有了那段插曲之後,兩人好像都忘了這回事了。
如何是好?要不要回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