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心煩意亂。
慕容泓這廝說話做事似是而非,感覺像是已經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了,卻又不點透。
她心裡也明白,這種事情如果點透了,兩人就沒法相處了。可是,她現在該怎麼辦?想辦法試探一下他到底知不知道?還是繼續陪著裝傻?
其實如果他知道了卻願意為她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是壞事,至少證明,隻要她對他有用,他不會在意她是男是女。而且,萬一將來遭遇身份引起的難關,說不定他還會幫她遮掩一下?
隻是,不知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如果他一早就知道,那時她銀子被他偷用,她連著強吻他兩次,這……他沒處罰她,難不成就因為知道她是女人?
按他那水仙屬性,他不會以為她喜歡他?
說實話,她彆的不怕,就怕將來他一個腦抽把她塞他後宮去。公用小黃瓜,不對,看他那弱雞樣,也可能是公用小唇膏,她可不感興趣。
長安一邊走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想想自己也不算什麼國色天香,這麼想或許有些自作多情了。可轉念一想,就慕容泓那張臉,不管男人女人,世間能勝過他的原本就沒幾個。按照互補原則,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對另一半是不會有太多要求的,比如說她就不在意男方智商高低,隻要顏好身材好就夠了。
這樣一想,她更應該努力了。不管怎麼說,如果慕容泓已經發現了她女人的身份並且隱瞞不說,那麼,在他真正報仇雪恨大權在握之前,應該也不會對她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她至少應該在他有這個自由和權力強迫她做他女人之前,具備可以對他說“不”的能力。
這不是自戀,更不是杞人憂天,而是防患於未然。
長安振作精神,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實在不是她性格,她需要的始終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不多時來到淨身房,一年前橫眉豎目地指揮衛士將她叉進來的淨身房管事魏德江眉開眼笑地迎出來,道:“哎呦,安公公,一年未見了,這一向可好?當初雜家狗眼看人低慢待了安公公,還請安公公大人大量,彆跟雜家記仇啊。”
“瞧魏公公這話說的,當初要不是您執意讓雜家來這淨身房,雜家哪有這造化得遇陛下?雜家感激您還來不及呢。再者您是一房的主管,雜家不過是陛下跟前一個小辦差的,哪兒擔得起您的賠罪啊,可彆折煞雜家了。”長安笑道。
“嗨,這宮裡頭誰人不知,便是甘露殿的芝麻,也比彆處的西瓜大些。更何況安公公這般得寵的禦前聽差,雜家這個淨身房總管跟您比起來,那就是這個。”魏德江豎起一根小拇指。
“魏公公也太自謙了。若魏公公真的這般看好雜家這差事,要不咱倆每月的俸銀調換一下,雜家也讓魏公公體驗一把陛下的寵信如何?”長安道。
魏德江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安公公真會開玩笑。”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院內,院內新出爐的小太監們已經整整齊齊地排成三個方陣,長安大略一看,至少也有三百來人。
“今年人怎麼這麼多?”長安問。
魏德江道:“這不陛下明年就要大婚納妃了麼,後宮的娘娘們需要人伺候,這得力的被挑上去了,空缺出來的位置不得找人填上麼。沒有一年時間的培訓和調-教,隻怕到時候替不上手。”
“原是如此。”長安走到第一個方陣前,看著那些年輕甚至稚嫩的臉,心中沒來由地想起了長祿。雖然知道這是封建王朝必不可少的畸形產物,心中還是少不得罵了聲“作孽”。
“都打起精神來!這位可是陛下身邊的安公公,今天要從你們中間挑十八個人回去組建蹴鞠隊。蹴鞠知道麼?這可是天大的好差事,彆人天天苦哈哈地做工才有飯吃,被挑上的天天玩球就能有飯吃有俸銀拿,更彆提將來若是替陛下贏了比賽,那些賞賜更是你們想都不敢想的。能不能時來運轉飛黃騰達,可就看今天這一遭了啊!”魏德江替長安吆喝道。
眾人聽了,不由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長安。
長安原本覺得理所當然,但如今麵對這些鮮活的麵孔時,她忽然產生了一些負罪感。
十八個活生生的人,誰能想到他們實際上不過是慕容泓為了安慰她而送給她的玩意兒罷了,天知道她挑了他們去是想用他們乾什麼?
那些陰私的、罪惡的、要命而又見不得人的事。
如果按她所想,他們作為她的第一批手下,或許能有那命大的活下來,將來就會成為她特務組織中的元老人物。但更多的,應該會無聲無息甚至淒慘無比地死去。
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還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指望她帶著他們走上一條“隻要踢球就能有飯吃”的康莊大道。
她其實真的可以將他們帶上這條康莊大道。組建一支純粹的蹴鞠隊,想必慕容泓也不會說什麼,但同時他也不會再給她第二次發展自己勢力的機會就是了。
彆人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隻能二選一。
“安公公,您想怎麼挑?”魏德江見長安看著太監們不語,在一旁問道。
長安回過神來,道:“蹴鞠第一要緊的是體力,讓他們先圍著淨身院跑五圈。”
魏德江趕緊安排人手帶著這些小太監們出去跑圈。
院中空下來後,魏德江請長安去大堂喝茶。
來到大堂前,長安注意到院子一角有三個人正湊在一起聊天曬太陽,因那一角晾曬著布條,長安方才沒能發現。
“咦?淨身師父換人了?”在淨身房,淨身師父就相當於手術室裡的主刀醫生,地位比彆人高,穿得也與旁人不同,故而長安一眼就認出來了。
魏德江朝那邊看了一眼,道:“是啊,原來的淨身師父說他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不能乾這行了,所以就換了人。”
長安心中暗暗警惕起來。
當初那淨身師父最多四十來歲,就老眼昏花了?就算這年頭人吃的不好各方麵功能退化快,他那兩個學徒總還年輕,緣何換了淨身師父,連學徒也一起換了?要知道這淨身學徒可不是外頭木匠瓦匠拜師收徒都看個人意願的學徒,這是宮裡安排的將來要接替淨身師父的學徒,斷不會因為淨身師父離職,他們也跟著消失的道理。
難不成,會與她蒙混入宮之事有關?
認真說來,她進宮這麼久,大事小事也算經曆了個遍。若是有人想利用她才安排她入宮,這一年中也該有人聯係她了。為何迄今為止毫無動靜?
還有這淨身房,如果淨身師父的更換真的是因為她,那是否代表,魏德江絕對是知情者之一?
長安有心試探他兩句,又恐打草驚蛇讓對方藏得更深反而不妙。遂強壓著心中那股衝動,一邊喝茶一邊與魏德江聊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茶都喝了兩壺了,還不見人回來,長安問魏德江:“這繞淨身房一圈大概有多遠?”
魏德江琢磨琢磨,道:“怎麼的也不會少於二裡地。”
長安:“……”
兩刻之後,陸陸續續有人回來了。三刻之後,長安不等了。就算一圈一公裡,五圈也不過五千米,一般正常男人半個小時就應該跑完,四十五分鐘還沒跑完的,體力太差了。
長安到院子裡,將跑完之後還能滿眼渴望地看著她的人挑出來,命人搬了桌椅過來,自己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捧著花名冊,讓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來回答問題。
問題都是統一的——假如陛下和皇後賭球,你們輸了,陛下輸給皇後,會懲罰你們,但不會要你們的命。而你們贏了,皇後不高興,陛下為了哄皇後高興,很可能要了你們的命。你們選擇輸掉這場比賽,還是贏得這場比賽?
答案千奇百怪,有選擇輸的,有哭哭啼啼選擇贏的,還有說要裝病不參加比賽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隻有兩個人的回答比較有意思。
一個名叫鬆果兒,他問長安:“如果我們輸了皇後會不會為了討好陛下砍對麵球隊的頭?如果會的話,不妨和對手商量一下打個平局。”
還有一個名叫袁冬,他回答:“我聽上頭的,上頭讓贏就贏,讓輸就輸。”
最終長安挑了包括鬆果兒和袁冬在內的十八人,回到長樂宮東寓所,給他們安排了兩間最下等宦侍住的大通鋪房間,把人往裡麵一扔就不管了。
長安回到甘露殿時,慕容泓已經下朝回來了,正坐在內殿跟無囂談話。長安懶得見無囂那個老禿驢,便又避了出去。
如此,直到用完了午膳兩人才有時間說話。
“人都挑完了?”內殿,慕容泓端著他的睡前茶,問。
“挑完了。”長安道。
慕容泓看她一眼,見她雙眸爍爍如賊,便知她又不懷好意了,遂道:“若無它事,先退下,朕要午憩了。”
“陛下,您茶還沒喝呢。”長安湊到他身旁嬉皮笑臉道。
慕容泓端起茶杯正欲一飲而儘。
“陛下,奴才不想在床上伺候您,您還是把椒房殿收回去!”長安道。
“咳!”慕容泓又嗆到了。
“咳咳!死奴才,故意的是?”慕容泓放下茶杯用帕子捂著唇瞪著長安道。
長安跪下,心中暗笑,表麵卻愁眉苦臉道:“陛下,您若實在不想給奴才辦公之地,不給就是了。何必這樣坑奴才呢?是,奴才知道椒房殿離甘露殿近,方便您隨時監視奴才的動向。可,椒房殿曆代都是寵妃住的,將來您的寵妃可是大龑第一位入住椒房殿的妃子,這是多大的榮寵呀。結果人家一打聽,嘿,有個叫長安的太監在椒房殿配殿辦過公,您說那寵妃娘娘心裡能不恨奴才?奴才寧願不要辦公的地方,也不願得罪您的寵妃。”
“就你有遠見,知道朕會有寵妃,還賜居椒房殿,開天眼了不成!”長安話音方落,帽子上便挨了一如意。
“您親口說的,您的寵妃最喜歡月季。這個消息現在彆說闔宮皆知,連朝廷與民間也無人不知呢。君無戲言,這個寵妃,您是有也得有,沒有也得有。”長安道。
“死奴才,這話是朕說的嗎?”慕容泓作勢又要拿如意敲她。
長安忙抱頭強辯道:“反正就算不是您說的,至少是您默認的。奴才不要甘露殿配殿。”
“不要就算了。起開,朕要午睡。”慕容泓道。
長安讓開一旁,慕容泓走了幾步,正欲喚人進來,想了想又回頭看著長安道:“愣著做什麼?還不來伺候朕更衣!”
長安爬起來去給他寬衣解帶。
小瘦雞龜毛得很,哪怕隻睡半刻時間,也一定要散開發髻換上睡袍。
一通收拾後,慕容泓在軟榻上躺了下來,長安熟練地將他的長發堆在枕邊,替他蓋上毯子。毯子隻能蓋到衣服的交領處,不能碰到他的脖子。
做完這一切後,長安悄悄往榻首那邊退了幾尺,放輕呼吸。
慕容泓人躺著不動,眼珠子卻在那薄薄的眼皮下慢慢滑動著。
後妃的事他不想去想,但事實上確實已經不得不籌謀了。他息朝的這幾個月,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官,都有了潛移默化的改變,乍一看還是一樣,但仔細看,某些細節和關鍵處卻已與幾個月前迥然不同。
處處都有世家與新貴勾結合作的痕跡,這些人為求自己的地位更穩固,沒有原則不顧立場地團結在一起,一點點小心地試探地蠶食著原屬於他的權力,為將來的鯨吞做準備。最後的結果不言而喻,外朝完全被權臣和世家把控,皇帝龜縮在皇宮裡,隻在重大的典禮與宴會上象征性地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力。曆史始終都沿著固定的軌跡在不斷地重演,不同隻在於,每個王朝盛衰的轉折比之前一個,是提前,還是延後罷了。
他們以為他看不出來,他看得一清二楚。這不是他打下的江山,可這是他哥拚著性命交到他手裡的東西,這東西的每一寸每一厘都浸透著他哥與侄兒的血淚苦難,他怎麼可能會看不清楚,他怎麼可能記不住呢?
所以就算他根本不想要這座江山,他也必須保住了它。就算他根本就很討厭做皇帝,他也必須坐穩了這皇位。
隻是……想到自己從前朝回來之後的清靜時光也隻剩下一年了,他就沒來由地煩躁。
一年後,他就必須同時應付兩個戰場了,前朝,後宮。他還能去哪兒尋找一片能讓自己喘一口氣的淨土呢?腦子全天十二個時辰都在轉,神經也始終緊繃著,他真怕,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忍無可忍,會承受不住,會……瘋掉。
想歎氣,思及殿中還有人。他睫毛顫了顫,眼睛睜開一條縫,目之所及,沒人。估計長安那廝又溜出去偷懶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
“陛下,您有心事?”頭頂突然響起的聲音驚了慕容泓一跳。
他猛然坐起身來,捂著胸口看著站在榻首的長安斥道:“作死,你站在榻首做什麼?”一邊說一邊心中暗自懷疑:竟然沒察覺到這奴才的呼吸聲,到底是我的警覺性變低了,還是這奴才的呼吸聲對我而言太過熟悉,已經引不起我的警覺了?
長安小聲道:“躲在榻首偷懶您看不見麼。”看一眼長發披散容顏似玉的慕容泓,她又涎著臉道:“陛下,如果您睡不著,起來為奴才題一幅字如何?”
慕容泓想起上次她說他的字像名妓寫的,心中一陣氣惱,道:“想得美!朕的禦寶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求到的?”
“奴才該死,是奴才僭越了。”長安忙低眉順目地賠罪道。
見她那樣,慕容泓有些後悔方才說了“隨便什麼人”,轉而又憤憤地躺下,心道:誰讓這奴才嘴賤來著!這就叫自作自受,哼!
隔了約十天左右,這天慕容泓午憩起來,從窗口看到長安和長福兩個人從遠處走過,長安手裡拿著一卷紙,神采飛揚的模樣。
“長安手裡拿的什麼?”慕容泓問在一旁伺候的長壽。
長壽道:“回陛下,聽說是長安向鐘羨鐘公子求的一幅字,寶貝著呢,關係好的才讓看一眼。”
慕容泓麵上淡淡的,問:“什麼字啊?”
“東廠,旭日東升的東,廠是廠屋的那個廠。”長壽道。
慕容泓不語,一手手指在窗欞上悠閒地輕輕彈動,另一手卻在袖中緊握成拳,心中恨道: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死奴才!不給她寫就對了!
及至夜間,又是長安值夜。
慕容泓在書桌後看書,不理她。
長安過一會兒就摸一下懷中,也不知想到什麼,笑得無聲而燦爛,看得慕容泓一陣刺眼。
幾次之後,他終於忍不住,放下書道:“長安,給朕磨墨,朕要寫字。”
長安忙過來給他磨好墨。
慕容泓鋪開紙,用銅尺壓平,提筆蘸墨,為了避免又被說是名妓寫的,他還特意換了種更為霸道強勁的字體。
一番揮毫潑墨後,他自覺將這兩個字寫得天下無敵了,遂表麵矜持暗地得意地擱下筆。
長安:“……陛下,您為何寫東廠這兩個字啊?”
慕容泓昂首挺胸地走到一旁去淨手,活像一隻驕傲的雄孔雀。
“朕喜歡這兩個字的骨骼。”他道。
長安靜靜地看著他裝十三,假裝認真地研究那兩個字片刻,忽驚道:“哎呀!原來上次奴才以為是名妓寫的字,竟然是陛下您的筆墨,奴才該死……”
慕容泓擦手的動作一僵,接著就直接炸毛了。
“死奴才,朕看你真的該死!”他回身就直奔插放戒尺的花瓶處,提了戒尺就來追長安。
死奴才,竟敢當麵對他說這樣的話,讓他顏麵何存?
“陛下,奴才真不是故意的,您息怒啊!”長安一邊圍著書桌跑一邊求饒。
“還不站住!今日非把你手心打爛不可!”慕容泓怒道。
愛魚趴在書桌之側的貓爬架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這兩人玩你追我趕的遊戲,誰經過它麵前它就動作迅捷地到那人頭上去撩一爪子。
幾圈下來,長安覺著要出汗了,遂停下腳步回身衝慕容泓喝道:“你站住!”
慕容泓被她喝得一愣,不等他反應過來,長安又道:“陛下,您是君王,君子之王,就該是君子中的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您看您現在這樣,與潑婦何異?為了維持您的形象,奴才就算拚著一死,也要幫您改正這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壞習慣!”
潑婦?!
慕容泓簡直要被這膽肥的奴才氣死。不過氣到極處卻福至心靈,他神色一緩,將戒尺往桌上一丟,道:“不就動口不動手麼,朕聽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