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鐘羨當上禦史七八天後,出使兗州的尹衡回來了,帶回了贏燁關於兩國停戰的唯一條件——限大龑朝廷在一個月內將九千歲長安送至荊州,若逾期一天,他便殺一名趙王家眷,直到全部殺光為止。
滿朝嘩然。
慕容泓高踞寶座之上,麵上平靜,心中卻已是起了軒然大波。贏燁斷不會無緣無故提出這樣的要求,他的終極目標是要回皇後,而今卻提出要長安去荊州作為兩國停戰的條件,為什麼?難道是因為長安九千歲的名頭?不,不會這樣簡單。贏燁是早就知道長安是個女人的,他會提出這樣的條件,除非他知道了長安在他慕容泓心中的分量。
會是誰點醒他的?尹衡?瞧他這汲汲營營一門心思想往上爬的架勢,他沒有理由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拿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開玩笑。最關鍵的是,他沒道理會知道長安是女子並了解他與長安之間的感情,除非,他與逼長安拖住他害了孔仕臻的那幫人是一夥的。
是與不是都不要緊,過後可以慢慢調查。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眼下這件事。
自尹衡說出了贏燁的停戰條件後,朝上眾臣已經交頭接耳嗡嗡嚶嚶了好一會兒了。
“對贏燁提出的這一條件,眾卿以為如何?”慕容泓問。
他是皇帝,但這朝堂,卻從來不是能容他乾綱獨斷的朝堂。
“陛下,逆首提出的這一條件雖然有些不合常理,但臣以為還是可以應允的。這幾年來,我大龑天災**不斷,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若單憑一人之力便能彌平戰禍,還天下以宴然,於公於私,都沒有拒絕的道理。九千歲向來對陛下忠心不二鞠躬儘瘁,是故陛下才會放心賜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之名。若他得知隻要自己親赴荊州便能換得逆首罷戰息兵,大龑歸馬放牛,想必也會為自己能有此回報皇恩之機而感激涕零。”尚書令鄭德出列道。
“鄭大人說得對,如果我們不答應,那逆首就要一天殺一個趙王家眷,這要落在其它藩王眼裡,不就等於說陛下視他們的性命於無物嗎?就算不為彆的,為著我大龑各州之間的團結安定,也應該答應逆首的停戰條件。”尚書令話音落下,第一個出來附和的居然是平北將軍侯良義。
文臣武將都有人出來表明了立場,接下來便是各自陣營各懷心思的人此起彼伏的“臣附議”。贏燁在這時候提出要大龑將長安送去荊州作為停戰條件,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絕非好事。長安做內衛司指揮使時得罪的人就不知凡幾,更彆提他此番出去巡查鹽道一路上殺了多少人的姻親故舊,毀了多少人的生財之道。好容易有這正大光明的借口將他置之死地,這滿朝之中,又有多少人會反對呢?
自然還是有人會反對的。
“臣反對!”在一片異常和諧的附議聲中,突然有一道年輕卻軒昂的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詫異地徇聲望去,卻是剛做禦史不久的鐘羨站了出來。
也不知是不是前朝的皇帝特彆討厭禦史,所有六百石以上的官員,禦史的官服是最醜的。那種說紫又不紫說紅又不紅的顏色非常顯黑,而且你要是長得稍微不那麼周正一些,那就更悲劇了,妥妥地襯得你猥瑣沒跑。
直到鐘羨穿上了這身官服,眾臣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都想差了,官服原沒有美醜之分,重點還是在穿這身官服的人身上。
“陛下,臣反對。”那穿著不紫不紅的禦史朝服依然麵龐如玉身姿筆挺的年輕男子出列後,無視滿殿朝自己投來的異樣目光,手執玉笏自抒己見,“古來兩國交戰獻人求和都是敗國之君所為,贏燁此舉分明對陛下、對我大龑有侮辱踐踏之意,臣實在沒有料到,居然會有這麼多同僚讚成。這不得不讓臣懷疑,諸位大人有此一舉到底是克己奉公不畏人言,還是私心作祟想要公報私仇?”
一言出,不少心懷叵測道貌岸然之輩痛腳被踩,不免就被刺得吹胡子瞪眼的。
“鐘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旁人忍得住,平北將軍侯明義這武夫卻是忍不住,當即臉紅脖子粗地質問道。
“侯將軍,你與平陽伯沾親帶故,這等場合更應避嫌才是,免得瓜田李下。”鐘羨道。
“你——”私心被道破,侯明義惱羞成怒須發皆張,奈何文化有限,論嘴皮子哪裡比得過他們這些口舌伶俐的文人?
與他同陣營的文臣見他被鐘羨一句話堵住,忙上前應援,道:“鐘禦史此言差矣,朝堂之上,唯有君臣,哪來故舊?若人人都像鐘禦史所言遇事便先顧著避嫌,這天下之事何止萬千,相乾之人何止千萬?那這朝堂之上還有何人能為陛下出謀劃策儘忠直言?”
“若真是儘忠直言,便不會讓人生出這等懷疑了。贏燁能提出這樣的停戰條件,可見其人荒唐,若我大龑應允,豈不是陪他一同荒唐?再有,贏燁今日提出要我大龑的九千歲才肯停戰,諸位大人答應。那改日他得寸進尺,提出要我大龑的萬歲才肯停戰?諸位大人是不是也答應?長安如今正為朝廷在福州巡查鹽道肅整鹽務,無端遭此橫禍諸位大人不僅不念同僚之情另謀良策解救於他,反而與逆首沆瀣一氣落井下石。推人及己,諸位大人他日若是落得同樣境地,是否也甘願被同僚們同樣對待?若這也算為陛下出謀劃策儘忠直言,那這官何必由諸位大人來當呢?幾歲稚童也能當得,反正隻需逆來順受人雲亦雲,順水推舟便可了。”鐘羨表情並不傲慢,但他一臉中正不緊不慢地說出這等誅心之言時,便顯得比表情傲慢更氣人了。
“鐘羨,你這完全是胡攪蠻纏!”果不其然,他這一番話出口,便立即有那急性子的跳了出來,“長安不過是陛下的奴才,焉能與我等相提並論?身為奴才,為主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本就是應當應分,更何況他此行不僅僅能全陛下止戰之心,更能解救兵戈之地的數萬百姓於戰火之中,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陛下仁義,說不定還準他在史書上占一筆之墨,那更是無上榮耀,抬舉了的。”
“既如此榮耀,如此抬舉,彭大人你怎不毛遂自薦代他前去呢?”鐘羨側過臉看著中散大夫彭裕問。
“鐘禦史莫不是糊塗?逆首指明了要長安前去,我怎能相代?若能相代,我自是義不容辭。”彭裕一甩袖子道。
“所以,在彭大人口中聽來高高在上非長安能比的我等朝官,怎麼在逆首眼裡還不如陛下一個奴才來得重要?個中原因,彭大人就沒有深思麼?”鐘羨回過頭麵向慕容泓,道“陛下,長安曾為了救駕而殺死贏燁的姨姐陶之,原本她隻是個奴才,不值得贏燁為她興師動眾。可陛下為了她巡鹽之行能多些便利,特冊封她為九千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贏燁此時將她要去,即可報殺親之仇,更能讓我大龑顏麵儘失。此等情況之下,若我大龑將九千歲雙手奉上,與殺妻求將何異?”
聽到“殺妻求將”四個字,一直垂著雙眸聽著眾臣爭論的慕容泓搭在膝頭的長指猛然一緊,抬眸看向鐘羨。
鐘羨迎著他冷厲的目光,不避不讓。
眾臣也被鐘羨突然冒出的比喻驚得不輕。
“陛下,鐘羨竟將獻出長安之舉比作殺妻求將,對您大不敬,臣請陛下嚴懲。”
“鐘太尉,令郎為了保一個太監,在朝堂之下這般大放厥詞,你還要袖手旁觀到何時?難不成他今日之所言所行,其實是你這個做父親的同意了的?”彭裕不怕死地將矛頭指向鐘慕白。
鐘慕白聞言,向前走了幾步,就站在慕容泓所在的高台台階下,回過身麵向群臣,雙手叉腰下頜微抬,不怒自威。
鐘羨看著自己父親這番真正大不敬的舉動,眼神微微沉凝。
“於己不利時便言稱朝堂之上沒有故舊唯有君臣,打壓對手時又立刻扯出我這個父親來試圖連坐。怎麼?彭大人是想讓本太尉將這朝堂當祠堂,將諸位當祖宗,當場上演一出大義滅親管教兒子的戲碼不成?若諸位真的隻剩了牌位,倒也未嘗不可。”鐘慕白從表情到語氣都極其傲慢,實力詮釋他兒子之所以敢這般大膽,就是他這個當爹的寵出來的。
彭裕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能說出話來但自認為資格不夠的也不敢說話,眼前這位可是當朝捅死過同僚還安然無事的狠人,一般人還真不敢貿然去捋他的虎須。
“那太尉以為這事究竟該如何應對?”令人窒息的靜默中,右丞相姚沖翹著雪白的山羊胡開口問道。
“方才彭大人不是說了麼?這長安就算做到九千歲,究其本質也不過是陛下的一個奴才而已,既然是奴才,也就不用勞煩各位大人替陛下拿主意了吧。”鐘慕白淡淡道。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表情各異。
“鐘太尉所言甚是,長安既是陛下的奴才,理應由陛下做主。”慕容懷瑾最先開口附和鐘慕白。
這回倒是沒有人再反對了,一陣附議聲後,慕容泓開口道:“既如此,眾卿若無它事,便退朝吧。”
眾人行禮,退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