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是怎麼了?為何六哥來了你反倒閉目不語?難不成,
你不單想見六哥,
還想見見其它兒子?行吧,都進來吧。”陳若霖道。
陳寶琛聞言,
強撐著因打擊過度而虛軟的身子睜開眼,
就見外頭魚貫進來數十人,
將偌大的房間站得滿滿當當,每個人手裡都捧著一方托盤。
他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陳若霖看著他強自壓抑卻壓不住心膽俱裂的表情,
曼聲道:“把布都揭了吧,
讓王爺看看他的滿堂兒孫,除了老九一家,一個不少的都在這裡了。”
白布同時被揭去。
陳寶琛放眼望去,雖然都隻剩了一顆人頭,但還是看得出來全都是他的兒子和孫子。
巨大的震驚過後,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將這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徹底擊倒了。他老淚縱橫,
抖著手指著陳若霖,喉頭似被痰堵住了一般聲息嘶啞:“你……你……”你了半天沒說出句整話來,
噴出一口鮮血便頹然倒了過去。
陳若霖仿佛沒看到他已經暈了過去,
兀自道:“父親不必謝我,
沒有你的生而不養,
我也成不了這樣。”
他說完這句,
房裡沒人應聲,一時倒靜默下來。
良久,孫雪若才有些抖抖索索地向呆站在那裡的陳若霖請示:“爺,這……還要不要救?”
“當然要救,
我不叫他死,就不許他死了。”陳若霖道。
孫雪若忙叫人去請大夫過來。
陳若霖揮揮手,讓滿屋子的人出去,他自己也跟著出去了。
邁出門檻,一縷夕陽燦爛地照在他臉上。
他看著麵前這個小時候自己無比渴望卻無法靠近,如今隨便踐踏卻一刻都不想多呆的院落,心裡頭一回出現了空曠寂寥的感覺。
沒意思,一切都無聊透了。
方才那一幕,這些年他在腦海裡幻想過無數回,每一回都覺得真的到了這一刻,他一定會暢爽到極致快活到極致,這麼多年的屈辱仇恨一朝洗刷,怎能叫人不暢爽快活?他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可事實證明,真的到了這一刻,他心裡居然毫無感覺。因為他剛剛發現,那個他恨了這麼多年怨了這麼多年的所謂父親,於他而言根本就是個陌生人。除了嗬斥他的語氣隱約與記憶中的相仿之外,其餘的一切,包括相貌,都很陌生。
一個陌生人的喜怒哀樂,又怎麼能夠牽動他死水無瀾的心緒呢?
邁出王府大門時,他的眉頭是皺著的。原因無他,心裡一覺著無聊他就容易煩躁,一煩躁就想做點什麼事情發泄一下。睡女人早就不能讓他發泄這憋悶又痛漲的情緒了,殺人的效果也在持續降低中。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更煩躁了。
晚風輕柔拂動他的長發,倒讓他想起了被長安梳頭的舒適來。那個女人有種魔力,當她溫柔待人的時候,能讓人平靜下來,腦子很容易放空,卻不是空洞的空,而是空明的空。這對於他這種情緒時常容易激烈的人來說太難得了。
其實他心裡很清楚,她現在對他不過尋常。當初相遇時她對他太壞,所以現在的尋常與那時相比起來都顯得溫柔了。可就因為她有這個能力對他壞,這才讓現在的尋常都顯得獨一無二起來。
陳若霖一邊往回走一邊心中暗暗警惕,他如今對這個女人的某些方麵好像太過依賴了些。依賴是種可怕的習慣,可怕就可怕在,它會讓人的思維形成一種規律。就如當初他漂流到那座海島上時,青螺的父親鰩叔對他很好,給他治傷,教他捕魚,給他做好吃的。他生平第一次依賴一個人,知道和鰩叔在一起能讓自己開心起來,他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他,這就形成了一種規律。
然而這樣開心而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一群海匪給破壞了。他被迫離開了那座海島,每天睜開眼不能再去找鰩叔,規律被破壞,情緒隨之失衡,那段時間有多痛苦和焦躁隻有他自己知道。
也是從那時起他明白了一個以前不明白的道理,那就是——從沒得到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經得到過,最後卻又失去。
一如鰩叔,一如他母親。
從那以後他便不再留戀他得到的,不管是人還是物。因為隻有不留戀,才會不在乎失去。
長安這個女人與他很合拍,這讓她在他眼裡顯得特殊。這種特殊直接體現在,她很可能成為那個他得到了也會留戀的人。
他陳若霖能一路走到現在,大部分仰賴於他對危險的嗅覺比常人敏銳。
在煩躁的時候想去長安那裡讓他嗅出了危險的氣息,他不應該讓一個人能對自己影響這麼深。
帶著這種疑慮他回到自己的府邸,看到肥肥捧了一堆要給他接風洗塵的請柬。
“爺,去麼?”肥肥問。
長夜將臨,閒著也是無聊。
“去。”
“去哪家?”
“第一個送來請柬的那家。”
飲宴到半夜,陳若霖醉眼朦朧地躺在陌生的院落陌生的房間,看著兩個陌生的女人偎在自己身邊試圖討好自己。
他最開始也是這樣討好人來著,所以這表麵恭順小心翼翼的討好背後掩藏的到底是怎樣一副麵孔,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眼前的皮囊嬌美,但背後掩藏的那副麵孔卻是極儘醜惡的。
血液在酒精的催動下隱隱發燙,陳若霖不是不想要女人,隻是不想要這樣的。
時至今日,難道他還沒有資格挑自己想要的睡嗎?
推開身邊的女人,他起身下床。
會留戀又如何?他早已不是那個被母親拋棄還懵懂無知的幼童,也不是那個麵對海匪隻能以自己為餌的孩子。
他長大了,他應該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和實力留住自己不想放手的。
騎馬出了東城門往千歲府的方向去,酒意被夜風吹了一會兒就徹底散了。
陳若霖嘴角勾起自嘲的微笑。
其實哪有真正的千杯不醉?有的從來都是不敢喝醉罷了。
他到千歲府時夜已經很深了,偌大的府邸在海風的吹拂下萬籟俱寂。
遠處傳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見了他也不過多瞧了兩眼就從旁邊過去了。
長安的房裡卻還亮著燈。
門一推就開了。
長安在書桌後麵抬起臉來看了他一眼,複又埋下頭去,淡淡道:“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