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自省(1 / 2)

女宦 江南梅萼 8482 字 9個月前

筵席結束後,長安獨自回到自己房裡,坐在桌旁看了會兒被她放在櫃子上的那隻鐵盒子,就開始找工具折騰那把鎖。

剪子,刀,鐵骨雞毛撣子。

鐵盒銅鎖,又是禦用之物,質量那叫一個好,長安汗都出了一身,也沒能把那把銅鎖給拆下來。

最後找來的那把刀都崩斷了,長安把刀柄往地上一扔,摸著手背上被崩斷的刀刃劃出的細細血痕,心裡忍不住生起氣來:從來都是這樣不會體諒人!

她生了氣,便不想去看那盒子裡是什麼了,依然把盒子扔回櫃子頂上,自己爬床上睡覺去。

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她又睜開眼睛,雙腿滑下床沿坐起身來,側過臉看向櫃子上的那隻盒子。

這時門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撞在了上麵。

長安又看門。

“開門。”撞了一下之後,陳若霖在外頭敲門。

長安聽著他的聲音有些奇怪,她也不怕,起身過去將門開了。

誰知門一開,他就跌了進來,正撲在長安身上。那一身的酒氣,根本不用人問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醉了。”長安費力地撐住他。從相識至今,她從未在他身上聞到過這麼濃重的酒氣,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陳若霖從來就沒醉過,你不知道嗎?”陳若霖倒在長安身上,伸展雙臂抱住她,嗬嗬低笑。

長安被他的體重壓得連連後退,同時確定,這男人今天是真醉了。跟醉鬼沒什麼好說的,她費力地撐著他踉蹌到床邊,想將他放在床上,誰知這死男人抱住她不放,兩人都倒在了床上。

“鬆手,我要去關門。”長安推他。

“他死了,小馬還在呢。我要不要把馬也殺了去陪他?那是匹好馬,我親手挑的……”男人眼睛半睜半閉地咕噥著,並不放手。

“什麼馬?”長安聽他這話沒頭沒尾的,問。

他卻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長安雙手抵住他胸膛用力往外推,想從他胳膊中掙脫出來。

“彆動。”他閉著眼喃喃道。

長安隻當他在說醉話,繼續扭動身體往外掙紮。

“我叫你彆動!”陳若霖忽然暴起,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按在了床上,雙目通紅地看著她,質問“怎麼就那麼喜歡挑釁我呢?嗯?習慣了慕容泓鐘羨那樣的男人,就以為所有男人隻要對你上了心,就都會由得你為所欲為?”

長安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就把藏在枕下的刀摸了出來。

陳若霖見她握了刀在手,唇角勾起諷刺笑容:“在我麵前亮刀?你以為你能用它對我怎樣?”他鬆開長安的脖子,就這麼跪坐在床上,向她展開雙臂,道“來啊,你試試看。”

長安捂著脖子咳嗽,也坐起身,與他麵對麵,蹙眉問道:“你發什麼瘋?”

“發瘋?”陳若霖伸手捂額頭,似乎有點頭暈,“你是說我發酒瘋嗎?或許吧,真的有點醉了。”

說著,他竟然又抱著長安躺下,也不管她手裡還有把刀,兀自閉上眼道:“有些難受,陪我睡會兒。”

長安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把刀扔了。

她也明白,就算他現在這副模樣了,她執刀在手也沒什麼用。剛才驀然被掐想拿刀反抗,不過是本能反應。

就目前的情況,她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陳若霖聽到刀掉在腳踏上的啪嗒聲,倒是又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長安,可能因為飲酒過量,眼白還是紅得駭人,表情卻十分平靜。

良久,他伸手撫上她的臉。

“我騙你了。”他道,“我沒有用刀砍下他的頭,他是被我掐死的。”

長安不說話,隻看著他。

陳若霖摸她臉的是左手,隔著手套,又帶著醉意,他感覺不出她肌膚的溫度。

“你相信嗎?我原本是想如你所願,不殺他的。但是那個女人,我容不下她。或許你又要說,她拚著受儘世俗冷眼為我生下這個孩子,是對我有情。對我有情就違背我的意願生下我原本不想要的孩子?這是成全我還是成全她自己的一廂情願?所以一回到府裡我就殺了她。

“那個孩子,除了發色不像,他的眼睛,他的臉,真的很像我。我第一次看到我自己的孩子,活生生的,感覺……很新奇,也有些無措。我派人買了很多孩子喜歡的零嘴和小玩意兒哄他。我甚至還帶他去馬場挑了一匹小馬給他。

“他一開始很開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他就想起了他娘,要去找他娘。他娘已經成了共天的腹中之餐,他又怎麼可能再找得到?他找不到他娘,就開始哭,一直哭一直哭。我已經很努力地哄他了,可他還是一直在哭,怎麼都哄不好。然後……”

陳若霖停止了撫摸長安臉的動作,目光移向虛空,仿佛看著什麼人一樣。

“然後,我就想起了我小時候。發現我娘不見的時候,我也曾到處找她,我也曾整天整夜地哭。可是沒人哄我。如果那時候有人像我哄他一樣地哄我,我就不哭了。但他為什麼還是哭呢?”

他疑惑地皺著眉頭,仿佛百思不得其解。

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目光聚焦,重新看向長安,問:“你知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在什麼時候嗎?是在我十歲,跟著那些海匪從海島回到榕城的時候。我父親雖然厭憎我,但他要在其他世家麵前維持自己的顏麵,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死在海匪手裡不管。所以他把我從海匪手裡贖了回去。我離家一年多,我的奶娘已經被派去照顧十九弟,但因為我回來了,她又被調回來看顧我。她對此很不滿,經常故意餓著我凍著我,竟日虐待我。我知道,她是想讓我死,我死了沒人在意,而她卻能再去尋好差事了。

“我知道隻要她想,她就能讓我死,因為那時候沒人會幫我,我隻能自己幫自己。我開始去偷東西討好她,起初隻是一些酒菜吃食,漸漸的便是銀子首飾。她見我能讓她發財,對我又好了起來,於是我偷給她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貴重,終於有一天,東窗事發了。

“我在行竊時被人當場拿住,自然交代是我奶娘逼我這麼做的,我身上的傷痕,她給兒子蓋的新房都是證據。那時候我就知道,不管多大的事,隻要鬨到明麵上去,我就不會死,因為我是陳氏的血脈,而且我還是個孩子,我爹要臉。我被打了,我奶娘也被打了,我沒被打死,但她被打死了。當時她就離我兩三丈遠,我看著她趴在長凳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無聲無息,突然有些羨慕。因為她死了,沒知覺了,自然也就感覺不到身上那些傷口的疼痛了,也感覺不到寒冷饑餓,寂寞孤獨。什麼都感覺不到了。而我還活著,我的傷讓我痛不欲生,餘下的日子我還得繼續忍受寒冷饑餓,寂寞孤獨。

“我沒這個膽量自殺,於是常常怨恨,怨恨我爹既如此討厭我,為何不乾脆殺了我?為何要讓我活著來承受這一切?是不是讓我活著,其實就是他對我的懲罰?”

他的眼裡溢出淚水,繼續道:“他的哭聲讓我陷入回憶無法自拔。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滿是淚水,那麼痛苦,那麼無助,真的好像我,好像當年的我。想起當年我內心所願,我試探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後他就笑了。我不知道當時是不是產生了幻覺,但我真的看到他笑了,很開心的模樣。所以我越掐越緊,越掐越緊,直到最後他笑累了,睡著一樣閉上眼睛。我如夢初醒,發現自己已經殺了他。”

他淚眼迷蒙地看著長安,問:“你告訴我,你真的沒想過我會殺他嗎?一丁點都沒想過?”

長安眼眶濕熱,伸手捂住了他的雙眼:“對不起。”

陳若霖終究忍不住愴然:“你為何要對我如此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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