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些猶豫不決。
這女子顯然是長安的至交好友,因長安之死,竟不惜藏簪於臂去刺殺皇帝。這麼一根金簪硬生生插入自己的血肉之中,還要保持麵不改色,縱鐘羨身為男兒,也難想象那是怎樣一種酷刑。
她如此痛苦,或許他應該……
可是,若福王真的是她所刺,她今日又做出了刺駕之舉,隻怕會引起陛下乃至其他人的關注。
而長安好不容易搶下一條命來,如今還虛弱得很,萬一被發現形跡,隻怕連逃跑都不能。
還是再等等,待陛下查明了福王之死,看他對這女子如何安排再說。
雖然街道上鋪的都是石板,但馬車行進起來還是沒那麼穩當,薛紅藥在顛簸中頭不斷磕碰到馬車壁,不多時便疼醒過來。
“薛姑娘,你還好吧?”鐘羨見她麵色慘白,還以為是她臂上受創之故,關切問道。
薛紅藥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恨聲道:“狗皇帝竟未殺我,以為這樣我便會感激他嗎?”
鐘羨歎氣,將那根還沾染著血漬的金簪遞還給她,道:“薛姑娘,你太衝動了。”
薛紅藥握著那根金簪,想起自己刺駕之舉多少連累了眼前之人,垂著臉沒說話。
“我先將你送回安府,你的傷,記得讓許大夫替你瞧一瞧。”鐘羨見她醒了,自己再無與她共乘一車之理,便欲下車。
“鐘公子,”薛紅藥忙喚住他,“你可知長安埋在何處?我想去拜祭她。”
鐘羨頓了頓,道:“她埋身之地有些遠,且未建墳立碑,說與你知你也找不到的。你若想去拜祭,改日我親自帶你去。”
“你可以今日就帶我去嗎?”薛紅藥看著他,殷殷期盼,“我今日就想去。”
“可是你的傷……”
“無礙。”
鐘羨想想,左右今天因為她之事也耽擱了一上午,索性下午也告假,帶她去拜祭算了。
拿定了主意,他便派人去理政院替自己告假,又帶薛紅藥去買了香燭紙錢,駕車往無名山去了。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道上跋涉了約有小半個時辰,來到無名山北坡一株覆滿了白雪亭亭如蓋的鬆樹下,鐘羨停住腳步,道:“便在此了。”
薛紅藥看著眼前被雪覆蓋光禿一片的平地,再一次落下淚來。
無墳無碑,如埋豬狗,這便是她的長安死後的待遇。
不過沒關係,貴也好賤也好,她陪著她。
雖然沒能手刃慕容泓這狗皇帝為她報仇,但好在成功刺殺了起兵造反的陳若霖,算是不辱使命。
她用地上的積雪在鬆下堆了一座小小的墳塋,點燃香燭磕了頭,然後一邊燒紙錢一邊跟長安說話,告訴她圓圓蕃蕃他們都安全地離開了福州,叫她不用擔心。又說自己按著她的計劃殺了陳若霖,沒有辜負她的囑托……
她哭訴皇帝待長安不公,害死了她不說,還讓她死後光景淒慘。鐘羨不忍卒聽,走到一旁眺望遠處。
身側哭聲漸漸停止,薛紅藥開始唱戲,唱的是她與長安第一次在玉梨齋見麵時她唱的那出戲。
她算是梨園翹楚,唱腔圓潤聲音婉轉,隻是其中包含的感情太過淒哀,於這荒山野地中聽來格外悲涼。
良久,她唱完了一折子戲,收了聲音,卻突然一聲悶哼。
鐘羨回身一看,大驚。
薛紅藥扯開厚厚的棉衣將金簪刺入心口,此刻已倒在她親自壘砌的那座小小的墳塋旁。
“薛姑娘,你為何如此?我帶你下山就醫!”鐘羨欲抱她起來下山。
薛紅藥用僅剩的力氣推拒:“不必了鐘公子,長安死了,我也不願獨活。”
“可是,可是,”鐘羨再沒想到自己一時猶豫,竟害了這女子性命,一時間追悔莫及,看她那一心求死的模樣,忍不住低聲吐露真相“她並沒有死。”
薛紅藥原本如死灰沉寂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看著鐘羨,不敢相信地問:“你說什麼?她……沒死?”
鐘羨濕著眼眶點頭,道:“那日陛下不在宮裡,太後帶衛尉所的人去拿她,衛崇的弟弟恰在其中,在太後要殺她時搶先出手,救了她一命。”
“太好了,太好了!”薛紅藥麵上淚痕未乾,卻笑了起來。
“我帶你去就醫。”鐘羨急道。
“不必了,鐘公子。”薛紅藥道,“我頭部受創,原本就活不了幾天了,不信,你可去問許大夫。”
鐘羨怔怔地看著她,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鐘公子,長安沒有死,狗皇帝好像不知情,是你救了她對不對?謝謝你鐘公子,大恩大德,我來世結草銜環,報答你。”
“彆說了。”鐘羨難過地彆過臉去。
“鐘公子,你彆自責,我不怨你沒有提前告訴我這個消息。你這樣做很好,狗皇帝是一國之君,爪牙遍天下,要長安餘生過得平靜安樂,就該這樣謹慎。你不要將她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彆人,她前半生都是為彆人活著,過得太苦太累了,後半生,就讓她輕鬆自在地為自己而活吧。隻要她活著,好好的,我就滿足了。”薛紅藥笑著流淚。
鐘羨眼眶上掛著淚珠,又回過臉來,看著薛紅藥問:“你可有話要我轉告她?”
“沒了,她活著就好了。既然今後我不在,也不必讓她再想起我。隻一點,彆告訴她我的死因,就對她說,我是來京的途中不慎墜馬,頭部受傷而死。我來京,隻是為了拜祭她。”薛紅藥道。
鐘羨點頭。
“還有,我給我爹寫了一封信,放在安府我房裡的枕頭下麵,麻煩鐘公子替我寄出去可以嗎?順便告訴我爹我的死訊。我怕他們不知道我的下落,會一直為我擔心。”
鐘羨再點頭。
“鐘公子,我死後,你就把我埋在這兒吧,這裡風景挺好的……”薛紅藥那一簪子紮到了心臟,堅持了這麼一會兒,漸漸的不行了,“鐘公子,今天我的刺駕之舉連累你了,對不起啊……”
寒風呼嘯,刮過人的耳廓,仿若哀哭。
地上的雪沫與灰燼被卷得倉皇四散,無處著落。
待到風停塵靜,那半跪在雪地上的男子懷裡抱著的女子,一縷芳魂也早已脫離了軀殼,不知隨風飄往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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