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隻有當尤金獨自一人在小花園裡玩耍時,那個怪人才會出現。第無數次喊爸媽未果,尤金隻能忍受這個奇奇怪怪的家夥。
那人總戴著聖徽麵具,坐在一株矮樹的樹枝上,給他講各種各樣的逸聞趣事。那些故事非常有趣,久而久之,年幼的尤金無法再討厭這個“神使”。
隻剩一個問題——那個人說的很多道理,和父母教給他的不一樣。
“人類是這世上最有活力的種族,生命女神屬意於人。”年幼的尤金嚴肅道,“非人種族信仰駁雜,不可信……”
“聖典是人寫的,不要儘信聖典。”
那人笑著說,“所有種族的生命都值得讚頌。”
尤金:“……”
尤金:“可是你也是人,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因為我是神使啊。”那人神神秘秘地說,“我知道你的神諭,你很特殊,所以女神特地讓我來指導你。”
“女神仁慈友善。可是人類為了自己,總要做些不那麼光彩的事情……比如以傲慢與傷害鞏固信仰,以女神的榮光換取財富。孩子,你得學會分辨。”
真難。尤金心想,和家裡人教給他的差彆好大。
看尤金的臉皺成一團,那人大笑起來。
“如果一個陌生人在你麵前仰著鼻子走路,但凡你做事不合他的心意,他就要衝出來對你謾罵不停、頤氣指使。你會喜歡他嗎?”
“不會……”
“你會認同他所信奉的事物嗎?”
“不會!”尤金挺胸。
“那就好好記住這一點。”神使說,麵具旁邊,深酒紅色的發絲微微搖晃,“相信我,很多大人都記不住呢。”
尤金:“您的意思是……”
“不要被規則與傳統束縛,你要自己思考。”神使輕聲說,“認清最核心的教義。生命女神是仁慈的,她是一切生命的始源,她的信徒自然要與人為善。”
“孩子,你要相信你自己的判斷,相信你自己的神。”
“我記住了。”幼小的尤金說道,“您可以講故事了嗎?”
“今天就講狗頭人的故事吧。”
神使的聲音滿是笑意,“那是一群毛茸茸的好騎士,生活在嚴冬的雪地裡。我先從他們會喜歡的誇獎說起……”
這位“想象中的朋友”從他會說話走路開始,一路陪他到十二歲——他要去聖地比蘇斯的日子。
他們的分彆很平淡,沒有任何預兆。
神使先生的消失和到來一樣突兀,無論尤金自己在小花園裡站多久,他也沒再出現過。
……而在比蘇斯的神學校學到戈弗雷·佩因特的時候,尤金才意識到為什麼“神使”不再出現。
隻一眼,他就認出了畫中人的發色與眼睛。
隻差那麼一點,尤金想,隻差那麼一點,他就要真的相信那個人是神使。
哪怕到了比蘇斯最好的學校,講師沒有那個人睿智風趣,也沒有那個人見解獨到。
戈弗雷·佩因特。叛教的教皇,生命神殿史上最大的恥辱。
就因為給他認了那麼個教父,十幾年來,麥洛伊家族沒能在公眾前抬頭。
也許那個人突兀到訪,隻是為了所謂的教父責任,或者可笑的補償心理。尤金憎惡他的戲弄,可那家夥的話就像刻在了靈魂裡。
無論他再怎麼努力厭惡對方,他得承認,佩因特是對的。
……那麼解決辦法就隻剩一個了。
尤金從回憶中抽回思緒,伸出一隻手,接住黏連在一起的巨大雪片。
“神是仁慈的。”
他說,“人的文字不足以承載神的睿智。聖典是用以理解神的工具,而不是真理。我會按照我自己的理解行事,以我自己的理解來愛神。”
“這和我聽說的麥洛伊家族不太一樣。”諾莉修女說,“您的想法十分特彆。”
“這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尤金收攏手指,雪片在他的手套中融化,“某個人的見解罷了。”
諾爾大概能猜到“某個人”是誰,佩因特先生果然不會放過尤金這個不定時炸.彈。
“哦……對不起,您聽起來在愛想象裡的神。”修女忒斯蒂趴在諾莉肩膀上嘀咕,“‘某個人’給你製造的幻象。”
“歸根結底,我們每個人都活在彆人的想象裡,我想神也一樣,蒂利亞大人會理解這一切。”尤
金又笑起來。
諾爾眉毛動了動。
騎士尤金總是在微笑,這一次,他的笑容有點像是真心的。
“我會超越他的想象。”尤金說,也不管那兩個小修女是否能聽懂,“我會領悟真正的神意,我會獻出最為純粹的愛與虔誠。”
好吧,佩因特先生的事後監督是有必要的。以尤金的偏執,要真成了安斯提思的神選者,沒準輪不到費舍當大祭司。
“感謝您的教導。”諾爾試圖終結相關話題。
“如果您想超越的方向,與您的本性相悖呢?”忒斯特突然開口,“如果您發現,你無法給出所謂純粹的愛……”
咦?
諾爾有點意外地看向忒斯特,瘋修士向來對宗教話題嗤之以鼻。今天怎麼回事?
……等等,他懂了。忒斯特一定是在試探這位曾經的永恒之子神選,看看尤金有沒有在信仰之路上察覺異樣。
信仰相關的事物,果然還是忒斯特更細心。根正苗紅的許先生內心歎息,他實在沒法體會狂信徒的心境。
尤金的笑意更濃了,他凝視著他們,黯綠色的眸子閃著奇特的光彩。
“我認為是愛,那就是愛。我認為是神的,那就是神。”
他溫柔地吐出異常的話語,“它必定不會與我的本性相悖。”
諾爾:“……”
修女忒斯蒂嫣然一笑,她第一次放開諾莉的手臂,提起裙擺,行了個禮。
“不愧是第五團團長,感謝您的教導。”
“哦,你學到了什麼?”尤金好奇發問。
忒斯特盯著這位一無所知的騎士,笑得越發燦爛:“我最近發現,有些我認為是純粹垃圾的東西,居然可以回收再利用。”
尤金:“……?”
諾爾:“…………”
好奇怪的對話。有那麼一瞬,他居然出現了“瘋修士要被帶壞了”這樣的荒謬想法。
……
是夜。
眾人簡單討論完了祭品相關計劃,各回各的房間。
他們明麵上的目標是“救回費舍”,尤金那邊沒有太過抗拒——要讓尤金先生知道,這三個膽大包天的玩意兒打算刺殺老教皇,他絕不會這樣寬容。
諾爾照例抱住忒斯特。今天的忒斯特格外老實,老實到諾爾忍不住去摸他的額頭,生怕這家夥吹冷風發燒。
雖然他知道,偽神不會真的感冒。可現在的忒斯特太過單薄,他看著就憂心。
這是永恒教會留給忒斯特的烙印。
如果佩因特沒有出手,尤金也會被第一時間搶到教會,轉化成追補妖。尤金出生沒多久就迎來神諭,說不定連家人的記憶都不會有。而他的家人會遭遇什麼,諾爾不太確定,隻知道絕不會有什麼好事。
可是尤金的命運改變了,他與地獄擦肩而過。一切不幸還未發生,也不會發生。
自己卻沒有辦法改變忒斯特早已注定的過去。
如果忒斯特被生命神殿帶走,他肯定會有更好的生活吧。忠誠度不好說,但忒斯特無疑會成為一位強大的調查騎士,更加光明正大地狩獵永恒教徒。
就算情感上有缺陷,他也會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族,而非一枚冰冷的金輪。
諾爾突然有些難過。
那些代表命運的神諭,究竟隻是記錄了命運,還是編織了命運呢?這一次,他非得弄清楚不可。
帶著一點歎息,諾爾親了親忒斯特的發頂。
“……您覺得尤金的想法怎麼樣?”黑暗中,忒斯特突然開了口。
他的臉埋在諾爾胸口,呼吸又濕又熱。
“和佩因特相比,很難說哪個更瘋。”諾爾摸摸忒斯特的長發,心有餘悸道。
忒斯特長長地吐了口氣:“唔,他起碼有半顆豆子大的可取之處。”
但尤金的“愛”太狂熱了,忒斯特想。自己不認同,諾爾顯然也不會喜歡。不過“超越想象”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他可以順著這個思路想一想。
他輕輕吻了吻諾爾的鎖骨。
很奇妙的,他沒有以往那種捕獵目標的心情,也沒有朝聖的戰栗。
真溫暖,他想。
忒斯特悄悄收緊了懷抱。
窗外風雪呼嘯,佩因特房間的壁爐邊,聖伯納騎士呼呼睡著,耳朵時不時一動。
佩因特本人拿著一杯燉蘋果汁,站在空無一人的陽台。無邊夜色裡,雪片飛到杯子上方,被騰騰熱氣吞沒。
“‘他注定引領漫長黑夜,他勢必死於犬牙之間’。”
佩因特望向不朽教堂的方向,舉了舉杯子,“老家夥,我有個不錯的預感……你的預言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