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那位先生以前,白並沒有名字。
或者說,他擁有過很多名字。
畜生,野種。小流氓,小乞丐。
酗酒的父親和花枝招展的母親,注定了他的童年在打罵暴力中度過。
終於有一天,那兩個人爆發了一場劇烈爭吵。父親抄起椅子,狠狠砸向母親的頭。母親的腦袋裂開了。
當時已經十六歲的他,麻木地看著這一切。
他對母親沒什麼感情。畢竟那個女人幾乎不著家,有時候甚至還會帶奇奇怪怪的陌生男人回來。
他對痛哭流涕的父親也沒什麼感情。畢竟那個男人隻要回家,就是在喝酒。喝醉酒以後,撕他的作業試卷,把他從書桌前拖出來打,抓著他的頭發一下一下往牆上撞,質問他家族裡從來沒有人得這種病,他怎麼會生病,他一定不是自己的孩子。
誰知道呢。這要去問那個女人啊。
十六的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十六歲的樣子。
瘦小,蒼白,陰鬱。要不是居委會千方百計反複上門勸說,父母連高中都不會讓他上。
哦。蒼白其實不能怪他們。
因為他有病。
是天生的。白化病。據說是基因病。
嗯。基因病的話,怪父母也不是不可以。
無所謂。
他從來沒有在這些事情上產生太多情緒。習慣了。
從小到大都在這種環境裡長大,挨打挨罵,被叫各種侮辱性的稱呼。都習慣了。
他從來不知道父愛母愛,或者一個正常的家庭該是什麼樣的。
即便在校門口看到衣著光鮮的同學從轎車上下來,和父親母親揮手告彆。
即便從電視裡聽見,父母為孩子如何如何犧牲。
他一直覺得那些很遙遠。
很遠很遠。
和他無關。
……所以當父親畏罪自殺的時候,他也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和那個男人一起死。
父親邀請了他。這似乎是父親這些年來對他態度最好的一次問話。
怎麼會有因為害怕而要求孩子和自己一起喝農藥的父親呢?
電視上沒看到過這個。
學校裡也不會教這個。
他想了想,拒絕了。
他為什麼要去死。
……
他去外麵逛了一圈,回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死得很難看。口吐白沫,蜷縮著倒在地上。像個冷冰冰的大肉蟲子。
男人麵朝著大門的方向,似乎臨死前還想去拉門把手,想開門出去喊救命。
他覺得這麼一條大肉蟲子,不能就這麼橫在家裡。於是去翻父親的口袋,想找手機。
找了半天才發現手機被父親握在另一隻手裡。
掰開父親的手指,他拿起手機,發現手機停留在通話界麵。
最後一個電話是120。電話是幾分鐘前掛斷的。父親的手指正好停留在掛斷鍵上麵。
是最終放棄了呼救,還是失去意識的時候正好把電話掛斷了呢?
他不知道。
反正等到120真正到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失去生命體征。
120是帶著110一起來的。
120和110都沒想到,房子裡居然還有另外一個死人。
被父親用椅子砸爛腦袋的母親。
……
那個案子在附近一帶流傳甚廣。街坊鄰居都傳得有聲有色,連母親一邊挨打一邊淒厲的求饒都詳細描述出來了。
而他從學校裡退學。再也沒有人管他上不上學,吃不吃飯。
他十六歲了。可以養活自己了。
高中都沒畢業,身體也不強壯,而且還那麼難看的白化病病人,能去哪裡打工?
工地不要他,端盤子人家也嫌棄他。
晦氣。
所有人都覺得他晦氣。
認識他的人更是信誓旦旦,說他克死了父母。這種白化病的小孩兒就不應該養大。
父母沒有房子,他付不起租金被從房子裡趕出來。
手裡的錢很快花完,他又找不到工作,隻好去陰暗的小巷裡等著飯店把客人吃剩的東西扔出來。
可是就連撿垃圾,人家都嫌他礙事。
自從某個廚師在後巷裡尿尿,一扭頭看到個鬼似的白影蹲在地上吃剩飯、被嚇得當場失禁以後……他就不再被允許去翻垃圾桶了。
他隻能像做賊一樣,去偷。
怎麼會活成這個樣子啊。
如果沒有白化病,他的人生會好過一些嗎?
至少,撿垃圾的時候,看起來不會那麼像鬼。
也不被那個發狂的廚師追出來暴打一頓了。
事實上,當那個廚師確認他不是鬼而是人以後,就不再害怕他了。
而是見他一次,揍他一次。
沒關係。他習慣了。廚師畢竟怕鬨出人命,下手沒有他爸當年那麼狠。
……可是當某個深夜,當他再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連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
他坐在一地汙水的後巷地上,仰頭看到圓圓的月亮。
街上的飯店裡傳來電視機中秋晚會的歌聲。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飯店裡的人們,把酒言歡,熱熱鬨鬨。聚在一起,跟著電視裡的女歌手放聲高歌。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哦,對。今天是中秋啊。難怪月亮這麼圓。
他背靠著冰冷的磚牆,屁股
飯店裡的客人們已經唱到最後一句。
“但願人長久……”
“千裡共嬋娟……”
好餓哦。
他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嚕嚕地叫。又餓又痛。已經快連肚子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是中秋,但是廚師已經在提防他了。今天不會把剩飯剩菜拿出來。明天也是,以後都是。周圍所有的飯店也都是。
好餓哦。
他坐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仰頭看著圓圓的月亮。
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哭聲傳到路過的醉漢們耳朵裡,醉漢們扭頭看了他一眼,果然又被嚇到,“臥槽”之聲不絕。
他看到他們被嚇得倒退兩步、然後罵罵咧咧地朝自己走過來,就知道自己又要挨打了。
想逃,可是腿太疼了。膝蓋那兒剛剛才被廚師踹了一腳。很疼很疼。
他掙紮著走了兩步,又摔下去。很難看的狗吃屎。
醉漢們哈哈大笑著。走過來,拿腳踢他,拿玻璃瓶砸他。
他抱著頭,蜷縮身體捂著肚子。痛得滿頭冷汗。
卻不求饒。
求饒沒用的。
這麼多年了,他習慣了。
求饒沒用的。
隻要護住頭
,護住肚子,護住他最脆弱的地方,就可以了。
像某些動物。他以前在動物世界裡看到過。某些動物遇到危險的時候,會把身體的一部分拋棄。好讓捕食者放棄繼續追它。
他也是這樣的。
把後背露出來,給他們踢就好了。
隔壁飯店的電視機裡還在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醉漢們對他拳打腳踢,打得興起,也跟著一起大聲哼哼:“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
他閉著眼,咬著牙,等待這一切過去。
這麼多年了。
他已經習慣了。
不會有人來救他。不會有人保護他。
所以他一直在忍耐,一直在忍耐。
他甚至在心裡跟著哼唱:
千裡共嬋娟。
……
不知過了多久,拳打腳踢終於停了。
那幾個醉漢拎著啤酒瓶,哈哈大笑著走遠。
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覺得冷,就從地上爬起來。
腦袋上挨了幾下,整個人暈乎乎。眼睛也腫了,睜開眼看不太清楚東西。
好餓啊。
好餓,也好痛,現在還很累。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重新靠回到牆壁上。仰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喘氣。
做人原來這麼痛苦的嗎?
如果出生前知道這樣,如果出生前有選擇,那還不如不要做人。
有點想哭,但是身上太痛了。一動就痛得受不了。
所以他隻能喘著氣,看著月亮淌眼淚。
……直到視野裡,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是個優雅俊美,笑容溫潤的男人。
哪怕在很久很久以後,他回想起和那位先生初見的那一幕,仍然覺得心跳加速,悸動不已。
男人似乎隻是路過這裡,很偶然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就被吸引了目光。
男人走過來,在他麵前蹲下。
“你是什麼,白化病嗎?”男人問。
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情,那時候的他,竟然對著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陌生男人,咧開嘴角笑了笑。
“是吧。”他說。
男人似乎覺得他的回答很有意思。目光在他的臉,脖子,手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停留。
“你快要死了哦。”男人歪了歪腦袋,笑了下。
“是吧。”他感到頭暈,聲音很低。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快要睡過去。
“做人很累吧?很不開心,很弱小。”男人說。
語氣不像提問。
他深有同感,微弱地點了點頭。
“那你要不要,做我的狗?”男人笑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他愣了一下。
“換一種活法?”男人注意到他頭發上還有片爛葉子。是最開始被廚師用垃圾桶扣在頭上時沾到的。
男人幫他把爛葉子從頭發上拿下來。
不嫌臟地,又摸了下他的頭。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男人。
眼睛忽然熱了。
“我可以嗎?”他的聲音發抖。
“可以哦。我想要一條小白狗。”男人笑眯眯地,比了個高度,“就這麼高的,像你這麼高的。”
他聽不懂那個人在說什麼。
隻知道自己點頭以後,男人笑著拍了拍他的頭,說真乖。說我帶你去吃一
些東西吧。
……
他以為自己會被帶去路邊攤,或者便利店,隨便買些便宜食物。
沒想到男人帶他去了一棟居民樓。
“這個男主人,就是剛剛帶頭打你的那個哦。”
男人朝他微笑,鼓勵地把他往裡推推,“他還有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很餓很餓。
從男人撫摸他頭發的那一刻開始,某種無法忍耐的饑餓感,某種和以前截然不同,卻更為強烈更為痛苦的饑餓感,從內心深處升起。
……好餓。
好餓。好餓。好餓。
好想吃……肉。
好想吃,活的,肉。
……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孩子已經隻剩一截小腿了。
他發現自己捧著一條細嫩的小腿,正在啃。
嘴巴裡還鼓鼓囊囊,塞滿了肉。
這是什麼啊。好好吃。
終於不餓了。好飽哦。
吃飽的感覺,好幸福哦。
“開心嗎?”男人始終微笑地站在他身後。
漆黑的公寓裡,沒有開燈。滿地都是滑膩膩的血。
不好吃的頭發被呸呸呸地吐出來,亂七八糟,吐了一地。
男人站在血泊裡,纖塵不染。優雅俊美得如同神明。
他捧著那孩子的小腿,呆呆仰起頭,看著那位先生。
忽然間,心裡一顫。他本能地把手裡的小腿遞過去。
那位先生笑了。笑得很好看,很溫暖。
“你叫什麼名字?”那位先生問。
“我叫野種,或者掃把星。”他呆呆地說。
“啊。”那位先生有些驚訝,歎了一聲,又笑了。伸手摸摸他的頭。
“當我的狗可不能叫這種名字。”男人短暫地思考了一下,笑眯眯地道,“你以後就叫‘白’,好不好?”
很溫柔的詢問。
他仰著頭,呆呆地看著那個高大俊美,如同神明的男人。
他這一生裡,從未有人對他這麼溫柔地說話。
“好。”他點點頭。
他從此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叫‘白’。
……
擁有了新的名字,就像擁有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