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秦副官站起身,與綢緞餘、金銀鄧、鄉紳羅、醬菜耿四人團團一抱拳,姿態閒適,語調平平道:“諸位當知,如今gong匪圍城,城內更是潛藏了一批晝出夜伏的宵小之輩。搞得我L城居民雞犬不寧,人心惶惶,糧斷柴缺,生活難以為繼,為人們帶來諸多苦難。”
四人一聽,麵麵相覷,心知來了。
說是聚餐,餘之宏、鄧子章、羅田富、耿石岩,四人來時便知,今晚這場鴻門宴,兜不見底怕是走不出這望春樓。
羅田富將手裡攥著的筷子放下,掏出帕子,拭了拭手心裡的汗,一顆心狂跳如鼓,隻望今晚有驚無險,性命無虞。
耿石岩、鄧子章卻在心裡暗忖:什麼gong匪!什麼宵小!安插的罪名不小,可也沒見人家拿用百姓的一針一線。反而是胡將軍盤踞L城這幾年,當地土匪、漢奸、地痞流氓於城中燒、殺、搶、奸,無惡不作。於城外燒毀房物、搶奪糧食、拉光牲口、奸汙婦女、拐賣婦女兒童…
如今更是憑借L城城高水闊,易守難攻之險,不顧城中百姓死活,封城自居。
秦副官一一掃視過眾人,單手一頂鼻梁上的鏡框,繼續道:“為繳滅城外gong匪,L城軍民自當團結協作。
可據我所知,在座之中,卻有與之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與人民為敵之徒。”
幾人一聽,均嚇了一跳,惶恐不安,緊張耳語:“不會是想給我們安插罪名罷?”
鄧子章年青氣盛,一聽此言,難掩忿色:“豈有此理?”當下就要站起來,被餘之宏一把扣在椅子上,低喝道:“慌什麼!”
秦副官輕抬手,阻止眾人的議論,一雙眸子晦暗不明地落在羅田富身上,“羅員外可否告之在下,羅家坳的秋糧為何落在了gong匪的手裡?”
羅田富明知不可為,還報有的一絲僥幸,瞬熄。
放下手裡的酒杯,輕噓口氣,第二隻靴子落了地,於他心裡反倒坦蕩了。
平複了心緒,他驚訝愕然道:“竟有這回事兒?今天若非聽秦副官所言,我還被蒙在鼓裡呐。”
秦副官冷冷的哼笑一聲,“羅員外這瞎編胡謅的嗜好,平日聽聽,隻當解解悶還行。這會兒還是言句實話,給眾位一個交待的比較好。
你當知,gong 匪拿著你羅家的陳條進了羅家坳,糧食都在運來的路上了。
不若,等gong匪把糧運來,我帶你去城牆上拿著喇叭對著他們這些偷糧賊喊上一回。”
“那當然好!說不定還能要回些秋糧或錢財來。”
“啪!”王建功一拍桌子憤然而起,嗬罵道:“老子現形都抓了,你還不承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他們收了秋糧,又怎知是我們羅家的意思。我羅家人出不得城,秋糧無人主持收割,一聲秋雨便爛在了地裡,怎不知是他們見不得浪費……”
“不敢狡辯!老家夥,不見棺材不掉淚是罷——”王建功的手不自覺地摸在了腰間,眼裡已現了殺意。
薑言正埋頭吃著份臘肉蒸蛋,剛才王建功的憤起一拍,桌子上的碗碟跳起,碗底撞在喙上,痛得她哀叫一聲,小豆眼裡浸了淚。
淚眼朦朧中隻見王建功望向羅田富的眼神,陰鷙狠辣,摸向腰間的手已握緊了槍托。
猶豫數息,心下急轉,終是咬牙閉眼飛擋到胡宗琪麵前,展翅護著他大叫道:“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啊!……救命——”
包廂臨街,她聲音又尖又銳,高昂不止,於夜色間傳得極遠極遠……
各自的隨從、護衛,從樓下奔了上來,門外亂糟糟,嘈雜一片。秦副官飛快地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趕到門外處理。
屋內,驚呆之下,除了薑言急促的喘氣聲,一片靜寂。
“坐下!”胡宗琪厲嗬一聲,不知是對薑言還是王建功。
反正,薑言隻覺耳邊似驚雷炸裂,嚇得身子顫了顫,哆嗦著轉身覷見胡宗琪黑沉的臉色,心下一慫,訥訥應是。
胡宗琪無耐地揉了揉額頭,心知今晚這場戲,被‘大將軍’這麼一攪,當真算得上虎頭蛇尾。
斜睨了眼乖乖蹲坐在桌麵上,眼觀喙,喙觀心的小家夥,心又軟了幾分。‘大將軍’護主心切,隻是少了些見識,看來日後要多費心帶在身邊,好生教導一番才是。
眼睛從薑言身上移開,掃向對麵四人,無形的壓迫感讓四人心驚膽戰,噤若寒憚。相比王建功,他們心中甚懼胡將軍的翻臉無情,心狠手辣。
L城積年富戶,原不隻他們四家。還有L城第一家的傅家,傅家的家史可追溯至清初開國取士,傅家先祖傅正勳進士及第,入朝為官。
此後數代,僅L城傅氏一門,進士7人、舉人11人,拔貢14人,國子監76人,秀才99人。
幾百年下來,傅氏早為山東省一大望族,L城第一家。
春上慘案,四人如今想起,亦不勝唏噓,惋惜。
這代傅家當家人傅旭肪,為人忠義,生性秉直,疾惡如仇。
他先是因私下暗捐糧棉與gong軍,而受胡將軍猜忌。中又因看不慣‘大將軍’在宴席上,當場抓傷錦榮服飾當家人的臉,而咒罵了句“孽畜”被胡將軍忌恨於心。
至今年春上,其女一家被捕入獄,他上將軍府討說法。不知如何爭論,隻知他一身是血地被丟出將軍府,不過兩日便闔眼離逝。出殯當晚,土匪闖入,博家一門血流成河,數代積蓄被洗劫一空。
惹惱了王建功,他雖會拔槍而起,將他們當場擊殺,事後家人賠些錢財,子孫後代多是無礙。
而胡將軍若翻臉,他們深怕他會如同對待傅家一般,滅殺滿門。
滿意地看著對麵四人,在他的目光中,臉色漸變,額上浸出汗珠,眼中露出懼色。“軍中將士拚死護衛著我L城一眾百姓,總不能吃不飽飯勒著肚子上戰場,用不起彈藥在戰場上赤身肉博吧!還望各位對軍中戰士多些憐憫,慷慨解囊、給予些支助!”
四人相視一眼,將彼此的狼狽看在眼裡,深知憑王建功的心狠手辣,胡將軍的籌錢集物心切,再僵持下去,惹得胡將軍失了耐心,他們怕會人財兩失。
餘之宏:“我出四千大洋。”
鄧子章:“四千大洋。”
羅田富:“八千斤粗糧,兩千斤細糧。”
耿石岩:“三十缸各式醬菜,三千大洋。”
……
討價還價一番,每人出五萬大洋,另羅田富多出三萬斤細糧。
薑言臥在胡宗琪胳膊上,被秦副官、王建功及一眾親位隨從護著往樓下走。
“區區二十萬大洋,不過是軍中兩月的糧響,武器裝備還沒見影呢?將軍為何不——”王建功說著做了個摸脖子的動作,“這些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留著有什麼用?”實在是傅家那次,讓他們嘗到了甜頭。
薑言聽得齒冷身顫,現在的jun匪都這麼凶殘嗎?
胡宗琪右手拂了拂薑言的脊背,隻當入了秋,夜風寒涼,‘大將軍’胸前的毛還沒長齊,經受不得。不由加快了步伐,“你看著辦?行事遮擋些,彆讓城外的gong匪抓住了把柄。”
“不可!殺雞取卵並不可取。當我軍取得勝利,新的政權建立,L城當是將軍的政點,一個城市的經濟繁榮,百姓的安居樂業……”
左側的王建功“撲哧”一樂,打斷道:“秦副官想的太遠了,我們活在當下,便要認清當下我們的處境。我們現下的處境是gong匪圍城,城內兵力糧草彈藥無一不缺。唯今之計,便是於城內加緊修築工事,做到深池高壘。而這些,無一不要錢財。”言畢兩手一攤,表情頗為無賴。
秦副官怒瞪著他,眼裡滿是陰霾與鬱色,憤然道:“你就不怕,曆史功過評說……”
“秦副官此話差矣!曆史的史書向來由勝利者書寫。如此簡單的道理,老王我這個粗人都懂,秦副官,據聞你乃是留洋歸來!”
“你——!”
“好了!秦副官隨我回府,老王忙去罷!”
“將軍!”秦副官不甘叫道。
胡宗琪擺了擺手,表示這個話題打住。
薑言望著車窗外的夜色,心緒同樣難以平靜,滿腔的沮喪,時間的流逝於她分秒都是煎熬。
因為她知道,再過兩個、三個或者四個小時,羅家……將消失於L城,湮滅於曆史,隻餘後世的一段評說。
張了張翅膀,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她是隻鳥啊!她能做什麼?她除了討好賣乖地跟著胡宗琪,當一隻稱職的寵物,玩些狐假虎威的把戲,她還能做些什麼?
餘興裁縫店後院。
見霍靈均閃身進來,正在屋內打圈轉的男子,腳下一頓急走幾步迎上來,低聲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望春樓與餘興裁縫店在一個區域,隻是不在一個軸上,人走路的話七拐八繞的費些時間,可薑言的尖嘯是成直線傳波。
正在屋中談事的兩人,一聽是鸚鵡的鳴叫,想到L城的鸚鵡就那麼三兩隻,大名鼎鼎的就那麼一個,她能叫“救命——!”肯定是出事了,就不知刺殺者是不是他們的人。
霍靈均來不及交待什麼,就急竄了出去。
男子等了大半個小時,早已急躁難耐。
“胡宗琪今晚宴請L城四大家……”霍靈均話剛出口便被男子急切地打斷,“L城四大家?”
霍靈均點了點頭,男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我爹?”餘之宏可在其中。
霍靈均再點頭,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直言道:“伯父沒事。”
男子餘興忠聞言鬆了一口氣,喃喃道:“那就好。”餘興忠,餘之宏庶出二子,在餘家並不受重視。
霍靈均沒時間安撫他的情緒,迅速吩咐道:“你立即通知各處,全力營救羅府諸人,分開藏匿。”
“羅府!確定?”
“嗯!我隱在樓梯下,正好聽到他們的談話,王建功要對羅府動手,趕急不趕晚,我們立刻形動。”
……
因為發生過‘大將軍’亂闖臥房的烏龍。一到家,胡宗琪就讓人給薑言在樓下安排了個單間,將她與二樓的主臥室分隔開來。
來了這麼些天,薑言還有些睡不慣鐵架子,她擔心自己潛意思裡,還沒有成為一隻鳥的自覺,睡著後會不自覺地翻身鬆抓掉下架子。更睡不得金絲鳥籠,那讓她覺得自己倒真是一隻寵物鳥,沒了人身自由。
薑言洗漱後被小翠送進樓下的客房,環顧一圈發現除了掛在窗前的鐵架子和金絲鳥籠,還布置有床、衣櫃、妝台、沙發、小幾等物,心下不覺鬆了口氣。
疲憊的在沙發上臥下,薑言將頭埋在翅膀下,她極力想象著自己是隻埋在沙子裡的鴕鳥,遮掩心中的諸多無奈紛雜,自我催眠的多了,便也朦朧地睡了。
翌日,天露晨曦,一輪紅日從東方緩緩升起。
窗外隱隱約約地傳來,一段唱曲,“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兒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羞答答,不肯把頭兒抬;嬌滴滴,步兒邁,同會碧紗櫥中驚又愛。到今宵他倆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隻是紅娘在門兒外,立蒼苔,冰濕了我的鳳頭鞋……”
薑言的小腦袋在沙發抱枕裡埋了埋,一時不知這唱曲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
模糊間一段畫麵於腦中閃過,高大的軍裝男子護著個小姑娘在戲院裡穿行……薑言沉浸其中,完全沒發現,憶起的越多,她的腦袋瓜子轉得也就越靈活。
門窗關得嚴實,薑言飛到門前,透過門縫朝外看,不見人影。側耳傾聽,一陣輕輕的走動聲伴隨著撩水的擦拭聲在門外響起。
薑言拍了拍門。
小翠聞聲走來,眼睛順著門縫朝裡探望,兩目相對。薑言低低衝她叫了一聲,“開門!”
小翠眼含懼色的往後一退,轉身消失在了薑言的視線裡。
眨了眨眼,薑言不死心地又拍了拍門,隱約聽到外麵張媽對小翠尋問道,“怎麼有門響動的聲音?可是‘大將軍’在鬨脾氣?”
“我看了下,‘大將軍’在推門玩呢。”
“哦,那就讓它玩吧!我們上樓打掃。”
聽著漸漸遠去的聲音,薑言有些不確定地又看了看門縫的大小及門板的厚度,是隔音太好了小翠沒聽見?
窗外的唱詞再次響起,薑言飛到窗邊,透過玻璃往外看去。水榭前,一身淡綠色喬琪紗半身旗袍的倪裳,隨著唱詞,一個轉身大大的荷葉袖,墨綠色的百褶裙與空中旋轉飛揚,晨光裡她媚眼如絲。
一段結束,二樓主臥的後窗處傳來胡宗琪的鼓掌聲。
倪裳仰起紅撲撲的小臉,手臂微抬,荷葉大袖順滑而下,露出瑩白如玉的一段胳膊,青蔥手指拂過額頭,揩去微潮的汗意,對著上麵嬌媚一笑,輕輕軟軟,嬌嬌怯怯一聲:“宗——宗——!”
聽得薑言機靈靈打了個寒顫,羞得雙翅交叉蓋在臉上,身子失了浮力,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一聲慘叫不禁厲嚎出口。
“‘大將軍’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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