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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雩城就在薑水界的邊界,是一座獨立漂浮於黑色宇宙中的小城,周圍俱是荒無人煙的黑暗,大雩城便是那黑暗裡唯一的光明,人間煙火之氣撲麵而來。它擁有著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完整領土,堅決不肯屬於薑水界,因為沒有人願意放棄到手的自主權。
不過,大雩城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受到薑水界的牽製。
大雩城總會在方方麵麵給薑水界麵子,為薑水界站隊,當一個合格的小弟;而作為回報,薑水界也保證了大雩城不會被其他界納入版圖。
大雩城離薑水界很近,離其他界也很近,類似於在中間灰色地帶裡夾縫生存的三不管地帶。可惜,三不管的狀態並不能長久。當其他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鬥爭結束後,就會騰出手來收拾它這個山中無大王的猴子了。
大雩城一看局勢,這還得了?於是就主動給始終處於中立位置的伊耆藥宗上交了保護費。
也因此,當薑水界下令封鎖整個大雩城的時候,大雩城也隻能照辦。
醫師臨派來的植師就是老宗主的兒子龔寶寶同學。是的,這位就是這麼神奇,親爹、師兄都是藥師,他偏偏走了植師的道,還走的特彆……一事無成。當顏君陶得知龔寶寶是植師時,也是百般費解的,龔寶寶看上去也一點植師那種纖細的小清新感都沒有,反而一看就是個肉食係,一頓不吃肉,就要鬨脾氣。
龔寶寶確實是個實打實的肉食係,還有一套自己奇怪的邏輯:“就是因為我是植師,我才吃肉的啊。”
他植物看做是自己的孩子,堅信那些植物除了生命以外也是有智慧的。看見彆人吃素,無疑就和看見彆人吃他兒子一樣殘忍,他又怎麼會自己去吃?植物就不需要保護,不需要考慮心情了嗎?你們這又是切斷、又是剁碎的,煎炒烹炸,熬煮燉溜,多少植物在流淚?
龔寶寶總是控製不住在彆人吃菜前,問一句你知道植物也會感覺到痛嗎?你們這些殺植魔!
顏君陶:“……”
除了見不得彆人吃素以外,龔寶寶整體來說還是個很不錯的人,簡直是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當一起旅行的小夥伴的了。他見多識廣,又腦子活躍,還特彆嘴碎,一路有他,根本不用擔心寂寞。
“大雩城最大的特色就是信仰‘山川百源’,以及一半以上的居民都不是人。”
鬼怪、妖精還有人,竟然能夠相處的這麼和諧,也就怪不得大雩城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多種族雜居模範城了。
“種族多,有意思的事情自然也多。”龔寶寶和顏君陶說起了他早之前遇到的一個事,“你聽說過鬼市嗎?”
顏君陶點點頭,這些基礎知識他自然知道。以鬼修為主導的以物易物的集市,和人類的集市沒什麼區彆,隻除了鬼市上出現的大部分都是鬼修,售賣的也大多是鬼修才能夠用得上的法器藥材,也是伊耆藥宗丹宮攻無不克的美容丹唯一折戟沉沙的地方。
據公子陽說,丹宮的師姐妹們並不甘心,誓要研究出能從鬼修身上坑到錢的美容丹,不對,是能讓鬼修也變美的美容丹。賺錢什麼的還在其次,嚴肅臉。
“不是那種鬼市啦,”龔寶寶神神秘秘的湊近顏君陶,“是交易鬼的地下黑市。”
“???”交易鬼?
“就是買賣鬼魂啊,修為越高,價錢越高。”這個時候顏值就基本沒什麼用了,大家隻看修為,不看臉。
“……買來做什麼?”顏君陶一時間沒轉過彎。
“吃啊。”
“什麼?”
“吃鬼,吃掉的吃,可以白灼,可以紅燒,也可以生吃。”龔寶寶形容的還帶了那麼一點饞人的感覺。
顏君陶以前隻知道鬼吃人,第一次聽說人吃鬼的神奇操作,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去麵對龔寶寶,這個看上去如此無害的無為青年。
“我不吃啊,你彆誤會。”龔寶寶連忙搖頭,解釋自己。鬼魂生前也是人,他還沒有喪病到要吃自己的同類,“我隻是說有人會這麼找刺激,大概是從看到妖怪總吃鬼魂得到的靈感吧。”
哪怕是在大雩城,其實也是有社會等級的。人類修士和妖修各占一半,統治著其他倒黴催的種族。
“比起吃鬼或者看彆人吃鬼,我還是對鬥雞更感興趣。”
這已經是龔寶寶第二次提起鬥雞了。
也是龔寶寶第二次沒能把鬥雞的故事說完,因為大雩城已經到了。當天衍宗的七寶仙船出現在大雩城城門口的時候,著名的《十二仙魔曲》,就忽然於大雩城的上空激昂的響了起來。不是因為有外界的仙船破雲而來,而是因為顏君陶的渡劫期修為被感應到了。全民通知,傾城迎接。
當然,其實這也是在給所有人提醒,來了個渡劫期的大佬,不想重新做人或者做妖的,就睜大眼睛老實點,彆惹了不該惹的人。
同為下麵的城域,在各界中為保己身自由來回周旋的大雩城,修真常識不像鄒屠域那樣,他們是從未斷層的,哪怕大雩城已經好幾百年都沒有出現過渡劫期大能。但他們還是知道渡劫期大能是什麼樣的。
本在城門口聚集,互相對峙的兩撥人,其中本來已經占據上風的一撥,很是生氣的指責對麵的孤女:“你怎麼能這麼欺負人?!”
被逼的差點在“自爆,與這些龜孫同歸於儘”和“屈服,交出家傳之寶”之間真做出選擇的孤女:“……”誰欺負誰啊?!
那邊卻還在說著:“說好的不率先使用渡劫期大能呢?”
那孤女也不算傻,立刻狐假虎威了起來:“那還說好了要這加吉秘境的鑰匙,就各憑本事呢,你怎麼那麼卑鄙的直接來搶?活該!我告訴你,我老大超凶的,你完了!”
隻是借道路過的顏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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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孤女叫有螺,是個小型修真世家之女。從小被家中長輩嬌慣長大,天真爛漫,不知世間險惡。
有螺一直長到百餘歲,性子還和小時候似的,愛憎分明,又嫉惡如仇。她最大的偶像是赤俠女,總希望有天能像赤俠女那樣仗劍走遍諸天三千界,平儘世間一切不平之事。爭當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可惜,有螺那三腳貓的功夫,並不足以讓她完成心願。
而且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的家人從不讓她離開大雩城一步,不要說去外麵看看了,她連離大雩城最近的薑水界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又一次與父親為此事大吵一架之後,有螺就負氣離開了家。她其實也沒敢走太遠,就躲在一條街以外的湯食鋪子裡,等著父母像哄小祖宗一樣再把她哄回去。以往父母總是最先道歉的那個,哪怕他們道了歉在原則問題上也不會妥協,但至少他們會道歉啊。
可惜,這一回有螺等了很久、很久,她也沒有等到來找她的父母和仆從。
有螺越等越委屈,她生怕家人找不到自己,明明已經坐在店鋪門口最顯眼的地方了!還穿著一身石榴紅裙!
夜晚越來越近,有螺除了委屈,也開始害怕起來,內心慌的不行,她從沒有這麼晚還在外麵過。街上甚至已經能看到挑鬼人挑著擔、前後的籮筐裡裝滿了鬼的,匆匆從石板路上而過,想趕早去鬼市上占個好地方。
就在此時,忽然有一道衝天的火光從東而起,仿佛照亮了半個天空,與金烏西沉的染血紅雲形成了詭異的和諧。
鋪門口有人走過,正與友人說:“呀,海蜃坊那邊好像著火了。”
海蜃坊正是有螺家所在的方向,她心頭一跳,意識到了事情不對,趕忙起身朝家的方向跑去。但她,還是去晚了。她家被一把大火付諸一炬,就在她的眼前,火海裡沒有任何人的呼救人,仿佛他們早已經沒了氣息。
而有螺還沒有來得及闖進去看看是否能夠救下父母,或者與他們死在一起,她就已經被一陣不知名的攀扯之力,拉入了無儘的黑暗。
當有螺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一座不知名的山洞裡了。山洞裡躺著她奄奄一息的母親,滿身都是鮮血。有螺慌的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樣天旋地轉的改變,溫柔的母親卻用前所未有的強勢態度,逼著她要學會堅強,不要隻顧著痛徹心扉,而漏聽了真正重要的東西。
“想必你已經發現了,我們一家都不是人。”
有著月拋型丁丁的親爹,確實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普通人。
“我們是海兔一族,又叫海蛞蝓,海兔不是海裡的兔子,而是一種海螺。”母親說的話又快又急,她已是強弩之末,撐到如今,隻想把最重要的內容都告訴她還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兒,他們想保護她的天真,卻反而造成了如今的局麵,她不能帶著秘密離去,讓一無所知的女兒受苦。
“我們奉命,世代在大雩城守護加吉秘境的鑰匙,等待主人一族的族長王者歸來。而在此之前,每一百年,我們家都會按照天機,把鑰匙送給一個有緣人,請他,請他……”
母親最終還是沒能撐到把所有的話說完,也來不及告訴女兒她和丈夫有多麼愛她,就這樣很突兀的離開了。
而被封了口、根本說不出話,也就無從打斷母親的有螺,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痛哭出聲。
隻有施術者死了,術法才會不攻自破。
從未有哪一刻,有螺是如此渴望著能被母親繼續封住嘴。她上前抱住母親慢慢變回原型的身體,不斷的呼喊著母親,一遍又一遍。但直至她想明白她全家大概就是因為這秘境之匙而惹來的殺身之禍,她也沒能阻止母親徹底變回海兔,再不為人。
母親死不瞑目,一直在死死的看著她,好像在說,不要自責,你能在事發時不在家,我和你爹不知道有多慶幸。
但這種事情怎麼能夠不自責呢?她在她的家人最需要她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湯食鋪裡開開心心的喝著四果茶。而她甚至沒有能力為她的家人複仇,找到幕後真凶。
於是,身世很像修真話本主角的有螺,做了一件一點都不像是主角會做的事情。
她沒有隱姓埋名,也沒有改頭換麵,甚至是用前所未有的高調,帶著母親的屍體回了大雩城,直接跪在了大雩城的城主府門前。
她用擴音法器,一遍遍的喊著自家上下幾十口,在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慘遭血洗的遭遇。她解釋了他們家之所以會這樣,是因有人貪圖他們家手上世代負責守護的加吉秘境的鑰匙。她法力低微,不能為全家報仇,所以,她決定以加吉秘境的鑰匙為懸賞,誰能找出滅門真凶,為她全家報仇,她就把加吉秘境拱手送上,日後再不過問。
她還特意強調,不管是殺了她,還是刑訊逼供,在沒有見到仇人的首級之前,她是絕對不會說出加吉秘境在哪裡的。
哪怕是魔修搜魂,在她的記憶裡也不可能找到一絲半點的痕跡。
這樣的循環播放,不出一刻鐘的時間,就已經夠引得全城的好事者來圍觀了。
加吉秘境,整個大雩城都聽過它的傳說,這秘境百年一開,一期一會,據說秘境之內有著數不清的來自上古的天材地寶、秘籍功法,伊耆藥宗的防風骨和甘木等稀有藥材,基本都是加吉秘境的產出。
可惜的是,這麼一個秘境,每次打開的時候都很低調,入口也沒有什麼規律,幾乎一閃而過。剛剛察覺到有重寶現世,加吉秘境就已經帶著有緣人關閉了。
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如今從有螺口中才算是真相大白。
加吉秘境是有鑰匙的,隻有拿到鑰匙的人可以進入秘境。在打開的刹那,觸碰鑰匙進去,可不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嗎?
人人都想要那鑰匙,想要的眼睛都紅了,可是有螺已經心甘情願的當著眾人的麵,演示過了,不用管是怎麼樣的搜魂,都不可能從她的身上得到鑰匙的下落。她拚著變成個傻子、瘋子的風險,讓魔修隨意搜魂,就是為了證明給所有人看,隻有幫她報仇,才能拿到鑰匙!
她這個人沒什麼彆的本事,忍痛的閾值卻高的沒有上限。雖然她始終沒有辦法幻化回海兔本來的模樣,但她覺得這種忍痛能力應該就是她的原形給予她的。
大雩城的城主也被驚動了,不得不出來主持了此事,請大家互相監督、各憑本事得到鑰匙。
但隨著加吉秘境又一次打開的時間越來越近,有螺家的仇卻始終沒有得報,有越來越多心術不正的人決定了再一次鋌而走險。
在伊耆藥宗的玄級醫師下令封鎖了伊耆藥宗之後,更是讓不少人都覺得這是伊耆藥宗也要參合秘境的信號。雖然伊耆藥宗已經很多年沒再關注過這個他們已經去過的秘境,但誰知道伊耆藥宗是不是最近缺藥了,想要再去補一批貨呢?
伊耆藥宗封鎖了大雩城,也就說明了伊耆藥宗覺得或者已經查明凶手還在大雩城裡,隻待來人,一舉殲滅。
然後,大家就等啊等,等到了今天,也不見伊耆藥宗有什麼動靜,好像他們的使命就是封個城。隻許進,不許出,連根雞毛也不放過。
本來因為伊耆藥宗的“加入”,而更加心急的人,就決定不管不顧的放手一搏了。
可也有覺得他們應該遵守對天道發的誓,並且也希望彆人一起遵守,不要通過投機取巧的手段拿走本應該屬於自己的寶物的人,開始自發的保護起有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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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君陶帶隊來的這一日,正是保護有螺的人越來越少,她馬上就堅持不住的時候。
陽光下的仙船,就像是奇跡一樣,閃著最矚目的光彩。
至於為什麼那些心懷叵測的人這麼肯定顏君陶就一定是有螺的幫手,因為在他的七寶仙船之後,是浩浩蕩蕩插著“臨”字旗的伊耆戰修艦隊。他們就是醫師臨為顏君陶準備的“行李”之一。
伊耆藥宗都是一群沒了靈力就抓瞎的戰五渣,他們又要走南闖北的做生意,自然是有自己的底牌和手段的。
這些穿著統一黑甲、在頭盔上刻著伊耆宗徽的戰修,就是伊耆藥宗的王炸。
戰修是修真界一種極其特彆的修士,他們名字裡的“戰”,和道修、劍修、佛修是不一樣的,戰並不是一個體係,而是一個字麵意思。為戰生,為戰死,他們的修為都是利用伊耆藥宗的藥物秘技驟然拔升的,可以一下子成為大能尊者,卻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寸進,並且與宗主有血脈感應,絕無可能背叛。
這些戰修都是自願的,不自願,那血契就不會生效。
他們大多都是一輩子修為本隻可能卡在煉氣期的修士,甚至有些連修士都不是,就是普通凡人。他們通過伊耆藥宗的秘技,獲得無上法力、高階修為,代價就是為伊耆藥宗賣命,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就是一種人生選擇而已。
好比薑老爺子的妻子,就不願意戰鬥,所以看著唾手可得的壽數與修為,她選擇了像個凡人一樣安安心心的活過百年就死去。
但大多數人還是不願意死的。
伊耆戰修與伊耆藥宗的醫藥丹三宮一樣出名。帶著這樣的黑甲戰修出門,幾乎就像是被打上了鮮明的伊耆藥宗的烙印。
至於為什麼醫師臨可以公器私用……
因為這公器就是他發明的啊。
在醫師臨還沒有第一次飛升之前,他在下界搗鼓了不少東西,都隻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對付他的母親有蟜毒女。雖然最後有蟜毒女是在仙界輸給了醫師臨,這些昔日發明的東西都沒了用武之地。
如臂使指的黑甲戰修,黑壓壓的在整齊劃一的各個船頭,聲勢震天,氣吞山河,隨時可以如猛虎下山,拿下任何一個顏君陶想要拿下的城域,乃至一界。
但……顏君陶要這些能乾什麼呢?
他隻是來找雞而已。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