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拉回到祭典前日。
艾琉伊爾做好部署之後, 坐在桌旁給金雕姐妹喂鮮肉,看見哪隻的腦袋朝洛荼斯那邊轉,就往哪隻嘴邊遞肉片, 力求用食物釣住它們的眼睛, 彆伸頭去洛荼斯那裡求撫摸。
洛荼斯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思索上,完全不知旁邊的暗潮洶湧。
良久, 她才對小王女道:“隻需要一場神跡, 強安給你的罪名就會不攻自破。為什麼不向我提?”
艾琉伊爾偏過頭,專注地看著神靈在人間的化身:“您要為我降下神跡嗎?”
洛荼斯:“隻要你想。”
小王女忍不住勾起嘴角:“還是不啦,否則顯得我多恃寵而驕。”
洛荼斯微微抿唇:“不會。”
“有您這句話, 我就很開心了。”艾琉伊爾輕鬆道,“明天祭的是月神,我還是更想看看屬於您的祭典,一定會更好。”
這麼說著, 她眼中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向往。
河流女神的祭典還要等一年多, 而在此前, 洛荼斯大概就已經不在小王女身邊了。
她下意識不去看艾琉伊爾明亮的眼神,輕聲說:“明天是最合適的時機。”
艾琉伊爾又何嘗不知道呢?
明日祭典上的變故, 自然會引發在場者的聯想,他們才不管那兩人謀劃破壞祭典是出於何種動機, 隻會當成多了個話題。
在茶餘飯後的閒談中,那兩人會被稱作不敬神明的大膽之徒, 可關於艾琉伊爾的部分也不見得能有多友善, 依然會是那個“流著罪人之血的倒黴王女”。
在這種時候, 一場神跡足以奠定傳言的基調。
“在人間我能做的比較有限, 說是神跡, 其實達不到那個地步。”洛荼斯指尖在空中虛虛一點, “我會派遣藍鷺前來,選在合適的時間,將我的信物交到你手中。”
“信使小姐?”
“嗯,信使小姐。”
神靈本尊都說到這份上了,也就沒有拒絕的理由,艾琉伊爾欣然接受。
——於是才有了月夜下的這一幕。
藍鷺收斂羽翼,在王女麵前垂下修長的頸項,它銜著的花朵到了對方手中,被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
雪荼的花期隻在春夏,可這朵花分明是盛放著的,每片花瓣都潔白動人,清新雅致。
不僅是花,被人們視作河流女神信使的藍鷺也不該出現在冬日的底格比亞城,它本應隨著族群遷徙到更溫暖的流域,而非留在寒冷的邊境。
違反季節規律出現的信使與象征花,是否意味著河流女神的垂青?
眾人不能確定,他們隻能看到,在這一刻,黑發少女金眸璀璨如星辰,纖細手指輕撫藍鷺頸後的絨羽,淺笑著低聲細語什麼。
向來不會親近人類的高傲鳥類則低垂著頭,溫馴得不可思議,月與燈火的光亮映照潔白羽翼,如同為它鍍了一層淺金的光輝。
參與月神祭典的有不少詩人畫匠,他們原本為讚美月神而來,卻不由自主深深被眼前的畫麵所吸引,然而任何語言和筆觸,都似乎無法還原現場百分之一的神秘、瑰麗與震撼。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儘己所能將它記錄下來,畫作隻能為權貴所留存,詩歌卻隨著吟遊詩人的足跡廣為流傳,這或許就是天命女王無數傳說的起始——
然而,現實往往不如想象美好。
小王女的確是在淺笑著低語,隻不過話語的內容是不適合被外人聽到的碎碎念:
“謝謝你,信使小姐,好久不見還挺想念的。你的主人在不在附近?祭典開始後我就沒看到洛荼斯了啊……”
作為洛荼斯信使的美麗藍鷺也的確是在溫馴垂首,隻不過心裡想的是:
經常摸小王女的頭,反過來被摸頸羽感覺還有點微妙。話說現在高光時刻夠了嗎,是不是可以飛走了?
停留十數秒後,洛荼斯自覺造勢圓滿,便振翼飛遠,在廣場外無人僻靜處化為偽裝的人形,淡定混進圍觀祭典的人群。
藍鷺離開,現場仍然維持了片刻安靜,直到赫菲特城主深深看了艾琉伊爾一眼,示意主祭司:“先繼續月神的祭典。”
主祭司清了清嗓子,宣布:“祭典繼續進行,光輝的安彌拉女神,您忠誠的仆人將為您獻上豐厚祭禮……”
艾琉伊爾的注意力已經完全從祭典上移開,她的目光忙著在人群裡逡巡,終於在一處光線相對昏暗的地方找到洛荼斯的身影。
這很容易,洛荼斯這個人,哪怕是在人山人海裡也自帶清冷疏離的氣場,仿佛與其他人身處兩個世界,隨時都可能轉身不見。
小王女朝她眨眼。
洛荼斯失笑,那種疏離感就稍淡了些。
艾琉伊爾很滿意自己造成的效果。
一大串冗長的儀式之後,月神祭典總算是結束了,主祭司年事已高,主持完一整套便有點力不從心。
他轉向赫菲特城主,聲音沙啞道:“城主大人,那兩個對月神不敬之人就交給您了,請一定要遵照律法嚴格處置。”
赫菲特簡短道:“我會的。”
主祭司行禮:“願仁愛的安彌拉女神賜福於您。”
他拄著手杖,走到一旁,督促年輕力壯的祭司們將香木擺放在花車上。
赫菲特則向另一旁走去,在小王女麵前站住。
“您提過的要求,我同意了。等過幾日,我會派人送您前往軍營。”他說。
“多謝,赫菲特城主。”
“不必謝我,這是您為自己爭取來的權利。”赫菲特不知聯想到了什麼,慨歎一聲,看小王女的眼神也更溫和,“先王還在的話,也會為您感到驕傲。”
艾琉伊爾:“不過,在出發之前,我還有件事想與您商量。”
赫菲特一愣:“什麼?”
艾琉伊爾卻不說話了,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
赫菲特反應過來:“這裡的確不是說話的地方,請您隨我來。”
艾琉伊爾將卡迭拉城主這些年各種違反律法、貪婪無度的罪證交給了赫菲特。
其中也包括卡迭拉城主與幾個行商勾結的證據,他們合謀靠非法手段賺取更多錢財,以權打壓競爭對手,甚至還逼死過人。
好巧不巧,長長的勾結名單中,卡拉商隊的名字赫然在列——沒錯,就是試圖破壞祭典的那個商人。
赫菲特接過證據,剛開始看時臉色還好,越到後麵神色越沉,他自己是位正直的城主,便無法忍受自己管轄的區域內存在這麼一個害蟲。
“這些都是您搜集到的?”赫菲特深吸一口氣,問。
準確來講是洛荼斯交給她的,但這肯定不能說。艾琉伊爾一本正經道:“我也嘗試過,可惜暫時還沒有那個能力,證據都是卡迭拉一位貴族遞給我的,這位貴族與卡迭拉城主有仇,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扳倒他。”
赫菲特:“原來如此。”
他又翻了一遍證據,比第一遍注意到的細節更多,不由得怒發衝冠:“王女殿下放心,我會儘快懲處他。”
“您打算怎麼懲治?”
“這樣的人,不配為一城之主。”赫菲特頓了頓,問身側的幕僚,“律法是怎麼說來著?”
幕僚:“律法軍政篇第五條,作為官員勾結商者,貪汙行賄,罪行嚴重的當剝奪職位與貴族身份,充作平民。”
赫菲特等了半天,沒等到第二句:“隻有這一條罪名?”
幕僚無奈道:“這家夥很謹慎,雖然橫行霸道,但禍害的大部分都是貧民和奴隸,哪怕曾經用手段逼死過人,也不是親自動手,頂多在背後推了一把,按律法不能算到他頭上。”
赫菲特:“……算了,這一條也夠用。”
艾琉伊爾安靜聽了一會兒,忽然插話:“如果加上刺殺王室呢?”
“他還刺殺過您?!”
“是的,不過沒成功。”艾琉伊爾輕快地說。
赫菲特和幕僚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死罪。”
古索蘭的時代,還沒有中央集權的概念。
主城城主之位在王室旁係或姻親家族中世代延續,王所做的僅僅是在他們的後代中挑選該由哪一位繼承,除非抓到錯處,城主的位子才會從這個家族手中收回。
而在主城所管轄的範圍內,城主掌握著相當大的權力,其中就包括次城中官員的任免。
赫菲特的命令一經發布,便在底格比亞及其所有次城中掀起風波,他的手段堪稱雷厲風行,與卡迭拉城主勾結的勢力都被拖到了陽光下,一個一個地清算。
其他次城城主人人自危,作為貴族,他們生來就站在權財場中,有幾個沒乾過行賄受賄的事?區彆隻在於多還是少罷了。
有人還想著要不為卡迭拉城主求求情,以免將來輪到自己的時候沒人幫忙說話,然而當這人的罪狀放在所有貴族麵前時,他們隻能沉默。
太多了,也太貪了。
這人一向表現得心寬體胖脾氣好,誰能想到私底下竟然乾出這麼多壯舉?
自愧不如,他們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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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迭拉神廟中,女祭司照舊在神像前念誦讚詞,祭神室裡並不隻有她一個人,還有她的女兒瑞雅。
就在剛才,祭司母女接到了來自底格比亞城的信,是由王女親手書寫的。
她在信中說:我已經獲準進入軍隊,一切安好,赫菲特城主會把卡迭拉的蠹蟲清理乾淨,從此洛荼斯女神守護下的卡迭拉將重歸和諧。
送信者也帶回了艾琉伊爾在月神祭典上的消息,關於她如何揪出意圖破壞祭典的商人與祭司,也關於河流女神的信使是如何降臨現場,贈予王女盛放的雪荼。
女祭司欣慰道:“殿下不會甘心一直待在神廟,我從第一次見麵就知道。”
但她沒想到,這個孩子會成長得這麼快,小小的神廟無法再為她提供庇護,隻能祈祝她越走越遠,順利達成所願。
瑞雅仰頭,聲音細細的:“母親,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女祭司嚴厲的麵容難得露出溫情:“我的一生注定留在卡迭拉的神廟,這裡是我的起始,也是我的歸宿。但是瑞雅,你不一樣。”
“誒?可是我……”
“洛荼斯女神選中了你,你注定是她的祭司,卡迭拉太小了,你想要順應女神的意誌,就必須走得更遠。”
瑞雅不自覺咬住嘴唇,眼裡浮現出忐忑。
儘管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小姑娘,可到了這種時候,難免信心不足。
女祭司抬起頭,凝望神像藍玉髓的眼睛,緩緩道:“我們的家族從索蘭契亞誕生起就守在卡迭拉,信仰世代不變,不願隨王室遷走,也不願升入規格更高的主城甚至王城神廟……這些從來都不是遵照女神的意願,而是出於我們自己的堅守。”
“而現在是時候踏出這一步了。你可以嗎?瑞雅。”
小祭司的膽怯隨著母親的話語逐漸散去,堅定之色取而代之,或許還有對前路的迷茫,但在絕對的虔誠麵前什麼都不是。
她鄭重道:“我會做到。”
瑞雅生在神廟,長在神廟,會說的第一個詞語,甚至不是“媽媽”,而是河流女神洛荼斯的名字,對神靈的信仰早已根植於骨血。
她沒有野心,如果有什麼能驅使她向上走,那一定是始終不變的虔誠。
卡迭拉城在來自主城的清查下風雨飄搖,隻有神廟屹立在世俗之外,清靜不倒。
——————
城主府內。
卡迭拉城主早沒了往日的寬和姿態,他失態地揪著麵前男人的衣角,卑微乞求:“你救救我,求你幫我給大人說說,隻要能讓赫菲特不殺我……”
男人的臉隱藏在兜帽下,冷冷道:“你自己做事不謹慎,還想拖大人下水?”
“怎麼能這樣,我明明——我明明是聽從你們的吩——”
男人反而笑了,輕柔道:“聽從我們的什麼?”
城主哆嗦了一下,話堵在喉嚨口,怎麼都不敢接著往外吐。
“聽著,如果大人被牽扯到你惹出來的事裡,我保證你會後悔沒有乾脆地上路。”男人拍了拍城主的肩膀,“對了,沒記錯的話,你好像有個女兒?”
城主動了動嘴角,沉默很久,神色變幻不定,才仿佛泄了一股勁般頹然地鬆開了手。
“……塔爾莎還小,她沒有罪。”
“放心,我們會安頓好的。”
男人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出房門。
這場牽涉甚廣的清算一直持續到第二年年初,卡迭拉城主的職位和貴族身份均被剝奪,其家屬親眷充作平民,本人則被押送到底格比亞城,他的處決將在這裡進行。
同日處決的還有卡拉商隊的主人,不敬神與勾結官員行賄兩罪並罰,不僅要處死刑,全數家產也將儘數收歸底格比亞城庫。
與他同謀的高級祭司早已在去年事發後被秘密處死,身為祭司還不敬神明,罪加一等,神廟的人一刻也不想讓他多活。
就讓伊祿河送他的死靈逆流而上,看死神會怎樣審判這個罪惡的靈魂吧。
這次,商人和卡迭拉城主的處決全程公開。
卡迭拉城主還好,底格比亞城裡沒什麼人知道他,而商人縱容兒子橫行無忌,仇恨他的人不知有多少,此時他們都站在刑場之外,帶著報仇雪恨的快意圍觀,等待處刑結束就要一哄而上,踩踏商人的屍體。
事不關己的人們則隻是看熱鬨,順便大談特談自己所聽過的傳言。
“卡拉商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這回怎麼栽啦,彆是招惹了哪家貴族。”
“你消息也太滯後了,這人妄圖破壞去年的月神祭典,還想嫁禍給彆人,當場被拆穿!要不是牽扯到卡迭拉城主的事裡,他去年就死了,哪還能等到現在。”
“哦,是王女拆穿的,好像有人跟我講過。”
“罪人塞裡娜的女兒?她自己就是戴罪者,也能去祭典?”
短暫的安靜後。
“亂說什麼呢,伊祿河女神的寵兒怎麼會是罪人——”
“你不會沒聽說吧,洛荼斯女神的信使當眾送給她一朵雪荼花,那可是冬天,是女神的神跡!”
“我當時就在廣場外麵,我來給你說……”
人群中間,紅發少年木愣愣地看著這一切。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短短兩個月之間,事情就會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父親被抓,錢財半點沒剩,那些原本捧著他的人一夜之間散了個乾淨,就連從小陪在他身邊的貼身侍仆都毫不遲疑地離開。
走時還不忘罵他:“早就不想待在你這裡招人恨了,要不是賣身契在你爸爸手裡,誰願意天天被你當出氣筒、被彆人當走狗?報應還在後麵呢,我等著看你自生自滅,小主人!”
想到這裡,紅發少年打了個寒噤。
對,那些賤民看到他家出事了,一定不會放過機會。
得先把自己藏起來,等他以後像父親一樣組建起大商隊,再回來把這些人統統打死!
紅發少年拉下兜帽,快速離開嘈雜的人群,隻是他的紅頭發太顯眼了,幾小撮露在外麵,想忽視都難。
圍觀人群中,幾個滿眼仇恨的平民互相招手,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發生在底格比亞城中的事,洛荼斯沒再接著關注,此時的她已經和艾琉伊爾一道進了軍營。
即便是艾琉伊爾,加入軍營也要從底層做起,不過到底是看在王女的身份上,意思意思給了一個小隊長的職位。
在這種情況下,普通的書吏是無法繼續跟在王女身邊了,於是洛荼斯搖身一變,又成了王室親衛隊裡一名女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