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離彆的信號(2 / 2)

即便騎坐在馬背上,洛荼斯清冷淡然的氣質也絲毫不改,連馬匹都被帶得穩重起來,長長的馬尾莊嚴地垂在身後,甩都不甩一下。

她穿越前並沒有學過馬術,但一見到馬匹,自然而然就翻上了馬背,好像身體有記憶似的。

洛荼斯第一次騎上馬時,艾琉伊爾就在一旁新奇地看著:“原來您會騎馬,諸神之國中也有天馬嗎?”

其實並沒有去過神國的洛荼斯麵不改色:“有,不過並非神的坐騎。”

“那神的坐騎是什麼?”艾琉伊爾想起神話典籍中的描述,可疑地頓了頓,“哦,您的座駕是伊祿河中的巨魚。”

洛荼斯:“……”

洛荼斯保持微笑:“是的。”

伊祿河中生存著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魚,索蘭人稱其為巨魚,它們在未長成時就已體長兩米,寬大的鱗片通常呈現淺淡的月白色,鰭尾修長美麗。

這種魚類極少浮上水麵,沒有人知道它們體型的上限在哪裡。

外來者視其為深水下潛藏的水怪,索蘭人卻認為它們是河水之靈的具現,是河流女神的坐騎,甚至女神自己也能變幻為巨魚的模樣,在水中潛遊。

對此,河流女神本尊表示拒絕。

艾琉伊爾卻誤解了她的沉默,想象一下女神騎魚在平如鏡麵的澄藍河水間悠然前行的畫麵,似乎也沒有什麼違和,反而增添了某種幻誕的神聖美感。

於是小王女真心實意道:“您騎著巨魚也很好看。”

……洛荼斯完全不想知道這孩子腦補了什麼。

洛荼斯翻身下馬,這匹灰馬高興地湊過來想舔她的手。

莫提斯見勢不妙,立刻親熱地摟住馬脖子,不顧灰馬掙紮的嘶聲,拉著韁繩把它牽走。一邊走還一邊說:“嘖嘖,馬呀,我這是在救你。”

“莫提斯,你在這嘀嘀咕咕說什麼呢?”

一道爽朗的女聲由遠而近。

身穿皮甲的女騎兵邁著大步向這邊走來,她麵容秀麗,一頭栗色長發盤在腦後,身材卻挺拔颯爽,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短劍,偶爾還來個花樣,得心應手。

這位女騎兵是赫菲特城主的獨生女,名叫勒娜,剛成年時就加入了守軍,十年過去,她已升為邊境第三軍團的副團長。

相對於其他國家而言,索蘭契亞女性的地位頗高,女人可以參軍,但到底受製於時代,晉升總是比男性更加艱難。

在這種背景之下,勒娜不靠父親的勢力也能一步步走到現在,其能力有多強可想而知。

勒娜走到幾人身邊,看看獨自摟著灰馬脖子的莫提斯,再看看抱著洛荼斯手臂的艾琉伊爾,英氣的眉峰一挑:“殿下,你們這是在……練騎術?”

艾琉伊爾當即否認:“不,莫提斯在和馬交流感情,我和老師恰巧路過。”

莫提斯目瞪口呆:“不是,我和這馬——鬆口!”

話還沒說完,灰馬就低下頭來,愉快地嚼他的頭發吃。

勒娜憐憫地搖了搖頭:“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歡樂,心態真好啊。”

莫提斯把頭發搶救回來,抱怨道:“我才三十八,勒娜副團長,你也隻比我小十歲。”

勒娜翻了個白眼:“是我錯了,你的語氣聽著倒隻有八歲。”

莫提斯和勒娜不大對付。

並非歡喜冤家戲碼那樣能擦出火花的不對付,而是真的互看不順眼,莫提斯覺得對方搶了王女殿下信任長輩的位置,勒娜覺得對方也就長相唬人,其餘的著實不靠譜,不如讓賢。

一來二去,梁子就結下了,每逢見麵一定要先互相刺兩句。

艾琉伊爾冷漠觀戰,看向洛荼斯時又漫開笑意:“我們走吧,老師。”

洛荼斯:“嗯。”

真正唯一靠譜的河流女神也見慣了這種場麵,不由得憂心忡忡。

小王女身邊的大人似乎都不值得托付的樣子,她走了以後真的沒問題嗎?

這時,勒娜的思維從幼稚的諷刺對話中跳脫出來,重新恢複到沒被莫提斯拉到低齡頻段之前,沉穩道:“殿下,今天的例行軍團議事已經結束。”

說到正事,艾琉伊爾的笑意便沉澱下來,肅然道:“怎麼樣?”

“他們決定派人請求增兵。”勒娜說,“形勢的確不太尋常,雖說薩努爾族人向來稱不上安分,可這回他們跳得也太高了。”

薩努爾族是生活在索蘭契亞西北境外高原上的遊牧民族,由於過於權力分散,甚至不能稱其為一個國家,頂多算部落聯合。

與鬆散體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個民族強悍的戰鬥力。

薩努爾人身材魁梧,好戰而殘酷,他們生於高寒貧瘠的荒原,覬覦著索蘭人豐饒富足的土地和物產,時不時就要在邊境劫掠一番。

當索蘭契亞國力興盛、民富兵強時,薩努爾便往荒原深處遷徙,收斂掠奪的腳步,以免和索蘭軍隊正麵對抗。

而當索蘭國力稍一衰弱,他們又會迅速趕到,大肆搶掠,有時還會嘗試著占領城池,向內地侵犯,簡直比聞到血味兒的禿鷲來得還快。

但不論索蘭強還是弱,他們的掠奪行動始終不會完全斷絕,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無奈之舉,如果不掠奪物資,薩努爾人過個冬就得死一片,食物極端貧乏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將同族的地位低下者作為肉類儲備。

這麼一個保留了不少原始習俗的民族,就是底格比亞城邊境守軍常年麵對的敵人。

眼下正是冬春之交。

照理說,到這個時節薩努爾的劫掠行動就該逐漸減少了,可是並沒有,他們的行動逐漸放肆,仿佛在試探邊境守軍的反應。

勒娜歎了口氣:“我在這裡守了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聽說這意味著薩努爾人覺得我們現在比較好欺負。”

“他們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來早了。”艾琉伊爾道,沒再細說未儘之言。

霍斯特的確不如父親,但也算不上昏君,索蘭契亞的底子還在,薩努爾如果想在這時候進犯,除了無功而返之外沒有其他結果。

簡單聊了幾句後,勒娜告辭離開,沒多久莫提斯也不得不走了,這一片是女戰士的營地,他留下可能會被打。

天色漸暗,在外演練的士兵紛紛回到營帳,一個個簡單實用的帳篷裡亮起朦朧的燭光

其中某個從外表上看不怎麼起眼的營帳中,洛荼斯拿著個小陶罐,動作細致地給艾琉伊爾抹藥。

艾琉伊爾將臉埋在枕頭上,不肯抬頭看人。

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膚上,隨處可見青紫的瘀傷,有些地方還破了口子,背上一處尤其嚴重,纏著紗布,顯得小王女淒淒慘慘,可可憐憐。

今天艾琉伊爾之所以沒有將時間用在練武上,就是因為這一身的傷,全是剛來軍營時找人切磋留下的。

軍營場地和普通訓練場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小王女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時,本來就有種以傷換傷的奇怪瘋勁兒,到了這裡越發明顯。

後果就是青一塊紫一塊,背上還要紅一塊。

打架的時候一聲不吭,仿佛感覺不到疼,下了場看到洛荼斯就開始哼唧,半點疼都忍不得的樣子,弄得洛荼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還跟我說你長大了。”洛荼斯在某個青腫處不輕不重地按了下,冷酷無情地無視了小王女的悶哼,“你就是這麼懂事的?”

因為臉埋枕頭,小王女的聲音悶裡悶氣:“凡事總有意外嘛。”

“不錯,會讓隨軍醫師勸你好好靜養的意外。”

“……”嘀嘀咕咕。

洛荼斯覺得不行,得反思一下自己。

給信徒神諭,信徒甚至會還嘴,這個神靈當得實在太沒威嚴了。

聽不到洛荼斯開口,艾琉伊爾就有點慌,擔心她是真動氣了,立刻態度端正道:“下次一定注意。”

洛荼斯歎氣。

下次一定可以等同於我知道了,但下次究竟會不會注意?未知數。

抹完了藥,小王女依舊俯臥在鋪,一動不動。

等臉上的熱度退了,她坐起身,拿衣服擋著胸口,悄悄打量洛荼斯。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被抹藥的時候會莫名其妙臉紅耳熱,心跳加快,但總覺得,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對方知道比較好。

畢竟,從沒聽過有誰會因為虔誠信仰而臉紅心跳的。

等傷好全,艾琉伊爾便正式開始日常訓練。

她遵守了“下次一定注意”的承諾,對練切磋時偶爾受傷,但再也沒傷到上次的程度。

軍營生活比想象中更能磨練人。

在卡迭拉神廟時,艾琉伊爾對時間的嚴格管控已經相當接近軍事化管理了,但她在這裡一個月,遠比自己訓練三個月收獲更多。

直到某天,小王女所在的隊伍即將出發,對劫掠附近村鎮的薩努爾人發起襲殺,所有人整裝待發之際,軍團長的幕僚找到她。

“王女殿下,我不建議您參與襲殺。”幕僚客氣地與她商量,“戰場上刀劍不長眼,您身份尊貴,萬一因此出了事——”

艾琉伊爾:“這是軍團長的命令嗎?”

幕僚停頓一下:“不,隻是我個人的意見。”

艾琉伊爾:“抱歉,隻要不是軍令,我就一定要去。”

幕僚沒有辦法。

他想著,大不了安排其他兵士看著她點兒,免得真的出事,等這小姑娘真正經曆過彌漫血氣與死氣的戰場,她就不會再鬨著去了。

然而當晚,軍團長讀完了底下報上來的軍功,沉默半晌,將那薄薄的一張紙遞給幕僚看。

王女的名字赫然出現在紙上,下附她的戰績。

百米之外,一箭釘入敵首的喉嚨。

儘管對手隻是一支在附近村舍搶掠的薩努爾雜兵,儘管這甚至不夠格被稱作一場戰役,她的戰績依然足以讓任何人為之側目。

這僅僅是王女第一次踏上戰場而已。

幕僚張口結舌。

軍團長搖了搖頭:“看來,我們都小看這位王女了。”

“那以後該怎麼辦,還要阻止她上戰場嗎?”

軍團長翻臉不認:“你說什麼,我們什麼時候阻止過?這麼好的苗子,誰攔著誰眼瞎。”

幕僚:“……”

我懷疑你在內涵我。

而同一時刻,營地另一端的營帳裡,艾琉伊爾也在對洛荼斯說:“以後一定沒人攔我了。”

碎金般的光芒在那雙眼眸中閃動,她略帶恍惚地呢喃道:“我不喜歡戰場,也不討厭……”——卻享受殺死敵人的瞬間。

當箭尖穿透敵人的喉嚨,她竟然想再靠近些,光影晃動,裂變,噴湧而出的鮮紅也點燃了她自己的血,但神誌始終冷靜清醒。

這不正常,也不適合讓永遠純淨的河流女神知道。

小王女伏在洛荼斯膝頭,輕輕吸了一口氣,雪荼花的清香頓時盈滿呼吸,躁動不安的心緒得到安撫,將亂七八糟的念頭理清按好。

洛荼斯摸了摸她的頭發,不小心碰到了掩藏在發絲下的耳朵。

剛才還沉浸在血腥的思維裡、眼看就要往奇怪方向拐去的小王女頓時彈了起來。

洛荼斯:“?”

艾琉伊爾捂著耳朵,僵在原地,片刻後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沒什麼,您彆在意。”

洛荼斯也不會在意,她眼神複雜地看著小王女,仿佛看到了一隻被摸到耳朵就彈動耳尖的貓,啊,不隻是彈耳朵了,還會像貓一樣忽然躥起來。

果然從小到大,隻有像貓這一點沒怎麼變過呢。

繼此次襲殺行動之後,艾琉伊爾又參與了幾次小型作戰,有一次還是作為援兵前往另一座營地,屢立戰功。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是為戰場而生的人。

隻有一點讓王女不是很順心。

不管艾琉伊爾明麵上的身份再崇高,在軍中依然隻是一個小隊長,還不如身為中隊長的莫提斯軍職高,如果薩努爾真的在這時大肆進攻,她也隻能領著軍團劃給自己的十人小隊聽從指揮。

小王女可以學會服從,但她不喜歡被人命令。

所以,哪怕隻是為了讓自己舒服點,她也得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

隨著軍功一點點累積,艾琉伊爾成功升為中隊長,手下有了一百人馬,和莫提斯平級。

莫提斯:“我有種即將被超越的預感。”

勒娜持不同意見:“殿下是很厲害,不過再次升任還要等一段時間,我當時從中隊到大隊,也足足用了三年呢。”

莫提斯深沉道:“你不懂。我這段時間學到的唯一經驗就是,不要用常理來衡量殿下。”

當年初夏,艾琉伊爾率領百人中隊,借地形優勢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近千薩努爾人圍殺。

零星幾個薩努爾人僥幸逃脫,其中一個邊跑邊回頭,在細密雨幕之中,那個與身邊眾人相比格外嬌小纖細的身影映入眼簾。

她拉弓搭箭,對準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這是薩努爾的逃兵生前看到的最後一幅畫麵。

當年冬,軍團長親手將大隊長的令牌交到艾琉伊爾手中。

“據我所知,殿下來參軍是為了攢夠軍功,好回到阿赫特。”軍團長掰著指頭數了數,猛地一拍掌,“軍功已經夠了流放者贖罪的標準,那麼,您有回去的打算嗎?”

艾琉伊爾笑而不語。

將近一年的戰場拚殺,讓她的氣質顯出一種藏不住的鋒銳,但這點鋒利根本不夠,還需要更多打磨,一遍遍浸染和磨礪,直到成為更內斂也更危險的力量。

她沒有說話,軍團長卻像得到了回答一般,捏著自己的翹胡子,滿意地走了。

升任之後,原本應該獲得一個長假,以供兵士回家探親用,但艾琉伊爾將這個假期留到了第二年。

“明年初春,冰雪消融化,伊祿河重新湧流,您的祭典也將在那時候舉行。”

艾琉伊爾轉了轉新到手的令牌,動作嫻熟,洛荼斯看了又看,懷疑這是她從勒娜轉匕首那裡學來的習慣。

望著小王女眼裡期待的神色,洛荼斯明白,有些事情必須說開了。

一直往後拖,或許才是對小王女的不負責任。

“今日是水曜日。”

她轉開視線,淡淡道。

艾琉伊爾想起:“對了,今晚是結業考試。”

那些堆在她夢境裡的書卷,看起來多得嚇人,但真正需要掌握的其實並不複雜,她基本都記住了。

洛荼斯輕聲說:“嗯。除此之外,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艾琉伊爾敏銳地察覺到哪裡不對,她蹙起眉,試探著問:“不能在這裡說嗎?”

洛荼斯背對著她:“還是今晚再說吧。”

深冬的風呼嘯而過,吹得營地門前的木鈴叮當作響。

不知怎的,艾琉伊爾忽然心下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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