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進這樓閣,江隨瀾的感覺已經與此前完全不同了。
他不知道混沌幻境的原理是什麼,從幻境中走了一遭,竟好像實打實地過了三百年。
江隨瀾撥開明堂前那副江月意的畫像,看到畫背後的牆上山洞的陣法光芒,他伸出手指尖凝著魔氣輕輕一撥,就察覺進入冥河的洞口被陣法關上。
甚至幻境出現的細節,都能在現實中一一找到對應,很奇妙,令他微微顫栗。
事實上,在今天、進入幻境之前,江隨瀾對無境飛升、天門大開、混沌之氣、渡劫幻境這些詞,都沒有什麼概念。
他倒是在話本中見過幾次對這種事的描寫,但無境飛升這事,幾百年不見得有一次不說,便是飛升,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混沌之氣眷顧,而被眷顧者,因限於自身實力等等原因,感受到的可能並不相同。
在故事裡,混沌之氣則被無限神化,成了主角跌落到必死之境時的逢生良藥。因此,故事裡的寫法總是簡單粗暴,至少江隨瀾看過的,沒有說是像他這樣,竟然能在幻境中度過如此真實的三百年。
並且不僅僅如此。
江隨瀾步入花園,走上二樓,看著那間書室。一開始,隻有沈識幽把他的魔修書籍全放在了這裡,後來,江月意把仙修秘籍也擺了上來。書與書相靠,好像兩個人在相互依偎。
和殷淮夢在魔淵的那段時光,雖然短暫,但記憶清晰。連帶那近乎是直接灌進他腦子裡的,江月意和沈識幽過往的事,也都很清楚。
江隨瀾不知道混沌之氣的用意——說來也有幾分詭異,所謂混沌之氣,分明和靈氣魔氣一樣隻是一團天地間的能量,卻能構建如此龐大的幻境,能在微妙中令他知道它所想,能用那種玄妙到無法言喻的方式把彆人的人生擺在江隨瀾麵前。
這是神的力量?
江隨瀾想了想,覺得這或許是天道的力量。混沌之氣,生於開天辟地,或許是天道的一部分吧。或許吧。他在這方麵沒什麼知識,隻能瞎猜一通了。
江隨瀾憑借腦海中的記憶,往書室深處走,在最內側的牆壁上,掛著幾幅字,有沈識幽寫的,也有江月意寫的,還有江微寫的——江微那兩幅,大約是孩童時寫的,字跡稚拙,又有彆樣可愛。
在那幾幅字下麵,有落滿灰的木架。上麵擺著筆墨紙硯,一盆墨蘭,一些五顏六色的石頭,一些靈石……
之前江隨瀾隻瞥了一眼就走掉了,心神全被滿屋子仙修和魔修的秘籍吸引,隻當這裡平平無奇。
現在,江隨瀾卻一眼看到了那隻沈識幽留下的匣子,漆黑鑲金,和他龍身相似,匣子上留了一個小口,吐出一線雪白,是字條。
江隨瀾沒有抽出來看,而是把目光移向這隻黑匣的邊上,擺著隻樣式一樣的白色玉匣,四鑲著青色通透的翡翠,搭著扣,沒有鎖,輕輕一抬就開了。
匣子都是字條。
江隨瀾隨便拿起一張,看到一麵寫著“月意,今天冥河的天氣好嗎?若是出了太陽,我要曬一曬,叫我的龍鱗更亮。你說,是我的金鱗更閃耀奪目,還是太陽更閃耀奪目?”
翻過來,另一麵寫著“出太陽啦,但你沒得曬了,隻能我代你曬過。當然是你的金鱗更閃更亮,太陽哪比得上你,太陽一天隻亮六個時辰,你能亮足十二個時辰,太陽隻能照世間,你的金鱗還能照進我的心、我的夢。我很想你,識幽。”
每一張字條都是,沈識幽留了一段話,江月意便回他一段話。
如此二十年,從沒有斷過。
江隨瀾隻看了幾張,就沒再看了。
他抹掉臉上的淚水,把匣子合上,伸手擦掉兩隻匣子上積的灰塵。直到它們重新乾淨、明亮、透出溫潤光澤。
江隨瀾微微鞠了一躬。
他在幻境中知曉了他們的人生。
從血緣上來說,他們是他的祖父,但江隨瀾更願意隻把他們看做從天上而來的神明。他能很快接受宋從渡是他的父親,卻覺得江月意和沈識幽和他是有距離感的。
看了匣子裡,沈識幽和江月意寫的東西,這種距離感倏然淡了。
兩人往來語氣,好像尋常戀人、道侶。
為什麼那時候,天道一定要他們做那個殘酷的選擇呢?江隨瀾難過地想,哪怕不讓他們開天門,讓他們兩人就這樣像尋常人一樣生活下去也好啊。
江隨瀾又一一仔細看過那幾幅字。
他回憶起,在幻境中,當他和殷淮夢置身那個選擇時,他在想什麼。
混沌之氣沒有把他和師尊安在江月意和沈識幽的殼子裡,叫他們以旁觀者的身份經曆他們的人生,隻把決定江月意和沈識幽人生結局的那個選擇擺在兩人麵前,定然是為了叫他們思考。
他那時候想得太多,情緒又太溺於和師尊對抗,所以沒有想出什麼結果。
此時回過頭去想,他隱隱發現,他那時其實想到了一點。
想到了一點江月意麵臨的困境。
最後是沈識幽為江月意死了,難道是因為沈識幽愛江月意,比江月意愛沈識幽更多嗎?不是的。江月意一定也想過死。就像在幻境中,江隨瀾也是想過的。
但江月意還需要麵對,若他死了,沈識幽開了天門,魔神降世,九洲凡人修士會受多大的苦,會是怎樣的生靈塗炭。神之力量,與人之力量,是不在一個層麵的。
就像江隨瀾想,若自己死了便能脫離幻境,但自己死後,師尊會繼續按照混沌之氣的指引打開天門嗎?在幻境中,魔神會降世嗎?哪怕是在幻境中,若九洲陷入巨大的災難,他可以接受嗎?
即使理性知曉是幻境,但他見到的魔淵眾人每一個都是那麼真實,這樣真實,叫他看到他們被魔物撕裂的時候也感到了萬分的驚懼與痛惜。
更何況麵對的是真真實實涉及九洲芸芸眾生的江月意。
江隨瀾想,所以他那時候,不做選擇,隻是在等師尊做選擇。
可師尊真做了選擇,他又覺得痛了。
師尊在他眼前死了。
幸好隻是幻境。
江隨瀾就是在那一刻意識到,不論怎麼樣,他還是愛師尊。他在師尊身邊躺下來的時候,想的是,若他睡一覺就到了混沌幻境,那選擇已經做完,是不是睡一覺就會出幻境?他已知曉、確認、承認自己還愛師尊,是不是已明悟了答案?
他那時候想,出了幻境,找到師尊,若師尊真如他所說,心悅於他,那自己何必這麼堅持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