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喧囂人聲撲麵而來,江隨瀾恍如隔世。
這幻境太逼真,仿佛一個真實的世界。
不過停留愈久,越能覺出幻境到底是幻境,終究與他隔著一層,一路走來,所見之處儘皆晦蒙不明,人影攢動,人聲鼎沸,卻都與江隨瀾無關。他是此間局外人。
直至到了雁歧山。
蹇洲北原,雪日複一日不知疲倦地下著,到了接近雁歧山的地方,到了雁歧山腳,能看到天邊一抹蒼白的太陽,照得雪與山都在發光。
這座山,似乎就在等江隨瀾來。
江隨瀾在山腳徘徊良久,終於還是進去了。
雁歧山是清晰的,不似他走來時看到的世界那樣模糊不定。初初上山時,江隨瀾還有些緊張。山上有座巨大的護山大陣,每隔一段距離還安排了巡邏和守衛的弟子,他此時隻是一陌生人,闖入這裡,不知會被怎樣對待。
可走了一會兒,江隨瀾漸漸發現,在雁歧山,他成了朦朧不明的那個,他成了一陣風,一片雲,一片簌簌飄落的葉子,一抹淡得無法叫人發覺的幻境。
沒人看得見他。
也沒有人能感受到他。
江隨瀾意識到這點後,先鬆了口氣,接著是席卷而來的失落與恐懼。他恍恍惚惚的,已經開始不知道,就是虛假的是這個世界,還是他。若是他無法想通那幾個問題,他會一直被困在這幻境中嗎?
呆呆在山間立了片刻,江隨瀾轉身往小銀峰去。
他在小銀峰看到了師尊。
已經許多、許多年,沒看到這樣的師尊了。
孤琴一襲白衣,端坐在小銀峰如茵綠地,微微垂首,撫著琴。那琴音是冷冷的寧靜,調子平緩,不疾不徐。
江隨瀾就這麼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以前師尊給他彈琴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樣。淡淡的,冷冷的。殷淮夢慣常彈的曲子有十三首,這首叫《鬆香》,江隨瀾喜歡睡覺前聽這曲。
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了。
江隨瀾正入神,忽然見不遠處有人乘著小青鳶來了小銀峰。他抬頭定睛一看,心猛地一沉。是樓冰和潛陽。
這時的樓冰,和後來江隨瀾見到的樓冰還有些許不同,這時的樓冰還是神采奕奕的,看向殷淮夢的眼睛是亮的,充滿無法掩飾的戀慕與期盼。
他雀躍地叫殷淮夢:“師兄!”
殷淮夢不為所動,按照自己的步調,慢慢彈完了那曲《鬆香》,彈完了,才抬頭,朝兩人微微頷首。
“師兄。”潛陽報劍行禮。
樓冰跟著做了一遍,又喊了殷淮夢一遍。
他緊接著說:“師父說,預備今夜對雁歧山迷境弟子開一堂講學論道之會,請師兄過去商議。”
殷淮夢點了點頭,輕輕一揮袖,收了琴,道:“那走罷。”
江隨瀾跟上去。
他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隻知道……樓冰第一聲喊師尊,師尊沒有立即應的時候,他是開心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大度又灑脫,樓冰回來,自己離開,成全師尊與他,做得很好。
那一刻的心情,叫他知道,他到底還是妒忌的。
他希望師尊永遠這樣,不要愛樓冰。
幻境中,雁歧山上的歲月緩緩流逝。
江隨瀾成了一抹不言不語的幽靈,在這裡遊蕩。大多數時候在殷淮夢身邊發呆,有時候會去看彆的弟子修煉,練刀的、練劍的、練體的,也有和殷淮夢一樣,修的與音律相關,琴箏笛蕭,不論哪一樣拿出來,都是飄然如仙。
有時也會撞破些尷尬事。
霸劍有一位女弟子,亦用重劍,很是颯爽英姿,待人雖不算溫和,但禮數周到,對從前的江隨瀾也不偏不倚。江隨瀾對這位師姐是敬佩感激的。
但有一天,他正撞見師姐在哭。
若是無聲流淚,他或許還能理所應當地覺得是人之常情,偏師姐是號啕大哭,江隨瀾見了,都忍不住被感染地眼眶一酸。
後來才知道,師姐戀人與她分手,和彆人結契做了道侶。不是一年兩年的戀人,她們在一起,幾十年了。
也不知是不是幾十年了,所以那戀人膩了、倦了,才轉投他人懷抱。
師姐的這事,江隨瀾從沒聽說過。
也許是他和雁歧山弟子不相熟的緣故;也許是怕大家談起來惹師姐傷心,所以弟子間很有默契地不說。
正如大家不在殷淮夢麵前提樓冰。
更不會在他麵前提了。
江隨瀾還見過好幾次,醉刀的一個男弟子,早晨還和師妹許諾終生,晚上又和一位師兄魚水,次日去大課講學,又撩撥得一位師侄為他神魂顛倒,沒過兩天,見了孤琴,又含羞帶怯,口口聲聲:此生最愛唯有仙尊。
殷淮夢自然隻詫然地瞥了他一眼,留下五個字:“好好修道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弟子似並不意外,隻露出遺憾神情。
江隨瀾到了這裡,才發現,原來弟子間不是一直團結如鐵板一塊,也不是徹底脫去了凡人俗塵——修士,士,到底還是人,而非神。隻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愛恨情仇。
便是仙修,也有貪婪不滿足的,也有痛而怒的,也有厭而恨的。
便是仙修,也常飽私欲為先。
一年,十年,百年,百又十年,二十年……
樓冰對殷淮夢的心似是沒有變過。起初,樓冰隻看著殷淮夢,貪戀的,看不夠的……漸漸的,與雁歧山上諸人相熟後,他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機會,與殷淮夢相處,從殷淮夢看他一眼就開心,到說上兩句話開心,再到……想要孤琴仙尊長久地注視他,想要孤琴仙尊關心他,想要孤琴仙尊待他與待彆人不一樣……
江隨瀾聽見樓冰和潛陽說話。
聽見樓冰聲音悵然:“我知曉仙尊修無情道,從一開始就知道,九洲誰不知道呢?起初我沒想過這麼多,隻想能做師兄的師弟,已是極好的事。可如今師兄待我的態度鬆動了,對我與對旁人不一樣了,我想要的又更多了……”
樓冰低聲說:“我想他愛我。像我愛他那樣愛我。”
潛陽沉默了一會兒,說:“師兄心向大道,此心堅如磐石,五百年未曾動搖過。”
樓冰說:“我想動搖。”
潛陽看了他一眼:“若是師兄動搖,道破,會有性命之憂。”
樓冰歎一聲,又笑一聲:“秦師兄,我是這樣自私的人,便是這麼說了,我心裡還在想,哪怕他那堅如磐石的道心,為我裂開一小條縫隙也好啊。”
江隨瀾想,你不會滿足的。
從相視就好,相處就好,待你稍不同他人就好,再到如今,想要他愛你一點點就好。
你不會滿足的。
愛了你一點,就想要他愛你再多一點,直到他完全愛你。
到時候,若他因道破而性命垂危,你肯定也懊悔,不想要他死,想要這愛能長長久久。
愛是貪念。江隨瀾倏然想。
江隨瀾回到小銀峰,殷淮夢在斷崖,在看風雪。他一柄銀色的長劍在手,手腕微動,劍鋒與雪花嬉戲,神情不動,漆黑瞳孔中印著雁歧山外的黑天白雪。
一陣狂風裹挾著大雪闖進來,殷淮夢雙腳一動,大步跨開,衣袂飛揚,長劍在手中轉動,劍光流轉,在風雪中舞劍。
是江隨瀾熟悉的劍法,師尊曾握著他的手,一招一招教他,但他學得不好。
江隨瀾認認真真看著殷淮夢把這一套劍法舞完。
他想,真好看啊。
雁歧山外的世界不知道怎麼樣了。
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雁歧山那一年在緹洲招收新弟子,殷淮夢和樓冰一起去,路上聽說了蛇妖的事。
跟在師尊和樓冰身後,和他們一起離開雁歧山時,江隨瀾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來當年在平洲高原那塊大石頭後麵,聽見那位弟子說“那溫柔勁,就若滿杯的春羅茶,滿得都要溢出來了”,然而在江隨瀾看來,師尊對樓冰的溫柔,始終保持在一個限度裡,不逾矩,不過火,點到即止。
私下裡,在小銀峰,師尊對自己好的時候,比這樣要好多了。
旁人覺得師尊待樓冰比待他好,是因為在彆人麵前,師尊對樓冰的溫柔不加掩飾;在彆人麵前,師尊待他的冷淡疏離,分明清晰,隻是那時他覺不出,還歡歡喜喜湊上去。
在緹洲,江隨瀾看著他們並肩同行,一起討論今年選拔有哪些好苗子;哪個孩子比較有修道潛質,又能細分到什麼道;聽說蛇妖的事後,又一拍而合地決定去除妖。
看著樓冰重傷掉進蛇堆,風聲中倉皇而不顧一切地對殷淮夢喊:“師兄!我愛你!”
樓冰聲息俱滅時,江隨瀾看到,殷淮夢眼中的光也暗了。
江隨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在此間停留。
仿佛自虐。
他看殷淮夢痛而恍惚地過了三個月。
江隨瀾自己都沒想到,原來自己上山,距離樓冰隕落,隻有三個月。
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天真快樂地在小銀峰安家,那心情真是奇特。
小銀峰的院子就是那個時候有的,蘭湘子派了幾位雁歧山弟子搭了個雛形,更多細致的東西,是他慢慢收拾起來的。
窗台上的花,外牆的藤,籬笆上卷著的荊棘,荊棘上盛放著月季。
後院還圈了一塊菜地。
江隨瀾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在雁歧山的萬物閣領了種子,往裡頭種了蘿卜、茄子、番茄、土豆、辣椒,還起了架子,種葡萄。後來葡萄長得很好,晶瑩紫色,很甜很甜。
那時候還沒有貓。
他每天往返小銀峰和學道峰。學道峰專是學習的地方,以前在書樓,他隻聽過一點修道的奇聞趣事,正經的,沒學過,因此要從頭開始學起。什麼是靈氣,什麼是丹田,什麼是內丹,什麼是境界……從這樣最基礎的開始,然後學著引氣入體。
他年紀在這些初學者裡是最大的,好些都還隻是小娃娃。雖是如此,但他和這些小同學相處毫無障礙,因為在書樓時,他也常和小孩一起玩耍。他順利成了他們的大哥哥。但這同窗時光很短暫,後來他和師尊在一起,這些孩子都長大了,便和雁歧山的那些人一樣,若有似無地鄙夷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