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基礎的課以外,雁歧山還安排了這些孩子,提前接觸些刀劍琴笛等等,看興趣所在。
江隨瀾選了劍。他從小、還懵懂時,就覺得自己是學過一套劍法的。
給孩子們的刀劍之流,都是凡品,上了靈氣封印,以免傷人傷己。江隨瀾其實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拿到的劍是什麼樣的了,現在又看到了,看到就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記得了,因為它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鐵劍。
可十七歲的自己,那樣愛不釋手。
江隨瀾忽然想起來,自己剛到雁歧山時,是做過那種英雄夢的。
好好修煉,好好練劍,除魔衛道,名揚天下,飛升成仙。
怎麼後來就隻整日在小銀峰消磨大好時光了呢?
他在幻境中停滯的時日愈久,愈平靜。
那強烈的愛恨,好像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在魔淵,殷淮夢在他麵前死時的痛、想要趕緊醒來見到師尊的感覺也煙消雲散了。剛到雁歧山時,他叫過好多次師尊,但哪怕是幻境裡的蘭湘子都沒發現他,殷淮夢自然也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慢慢習慣了。
等到他自己上山以後,他開始新奇地看自己的成長。
一般的修士,就算記憶比旁人好些,也沒法做到絲毫不漏地記得自己的過往,更何況江隨瀾在雁歧山百年都是初境,大多發生的事都隻能記個大概,具體到每一天更是模糊,隻有少部分印象深刻的事,細節都還曆曆在目。
譬如眼前,他從雁歧山領了劍的三天後,在小銀峰的院子裡循著記憶中的劍法比劃劍招。那天他穿著雁歧山的弟子服,是蒼翠的青色,其實是漂亮的,隻是眾多弟子著一樣的衣裳,看的時間久了,也普通起來。
有個招式要旋身,他轉身出劍時,墜在腰間的一塊玉佩不知怎的斷了,掉在了草地上。
等他彎腰撿起來之後,便看到他入門近一個月,除了拜師大典那天之後,幾乎沒怎麼見過麵的師尊,在月季盛放的籬笆外看他。他呆了一下,有些羞赧,又有些欣喜,訥訥地、小聲叫了一句:“師尊。”
殷淮夢推開籬笆處的小門,走進來,毫無預兆地抬手,捏著江隨瀾的下頦,低頭吻他。
師尊的手指是冰涼的,唇也是涼的。
江隨瀾又驚又慌,沒有掙,沒有躲,眼睛都忘了閉,張得大大的,呼吸也忘了。直到殷淮夢鬆開,他才猛然喘過氣,臉紅得像番茄,結結巴巴,舌頭打結:“師、師尊,你、怎、這……”
殷淮夢的手指撫摸過他的眉眼,沒什麼表情,忽然就轉身走了。
隻剩江隨瀾,傻傻呆在原地,一隻手攥著劍,一隻手攥著玉,攥得太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兩隻手都又紅又疼。
就是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吻,江隨瀾想,就是這一次,他們的第一次吻,叫他一個晚上都沒睡好,滿腦子都是師尊的樣子,斷斷續續的夢裡都是師尊的手,師尊的唇,師尊的呼吸,還夢到了更深的,更難堪的……
幻境裡,十七歲的江隨瀾丟下劍和玉,摸著自己滾燙的臉頰,又是傻笑又是壓抑地喊叫。
江隨瀾心酸地想,師尊隻一個吻就叫他什麼都忘了。除魔衛道,名揚天下,飛升成仙,全忘了。隻想著要待在師尊身邊。
你那個時候又在想什麼呢,師尊?
以另外的視角去看,江隨瀾已經懂了,那天師尊為什麼會吻自己。樓冰是劍修,常在師尊麵前練習劍招,叫師尊指點。自己原先若是八分像樓冰,拿起劍動起來的樣子就有了九成九。
所以難耐了吧。
江隨瀾丟下開始埋首拔草自言自語分析師尊為什麼會突然親自己的十七歲,轉身跟上那時的殷淮夢。
你親完我之後,都做了什麼呢?
江隨瀾靜靜地看著他,看殷淮夢帶著琴,在斷崖邊一遍遍彈那十三支曲子,從頭到尾,再從頭到尾。彈到夜色深了,彈到日頭升了,彈到風雪大了,又小了。江隨瀾盯著他麵沉如水的臉,真想開口問:師尊,你在想什麼呢?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突然,殷淮夢五指握攏成拳,狠狠砸在琴麵上。
拳風裹挾靈氣,他失控般砸了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那琴被砸成了破破爛爛的一堆,然後他靜靜地停頓了片刻,起身抬手揮袖,把琴的碎片儘數掃儘了斷崖風雪裡。
接著,他去找了蘭湘子。
在竹林,他對蘭湘子說:“師父,我要江隨瀾。”
蘭湘子凝視他:“你想通了?”
他低聲說:“我不知道。”
蘭湘子上前一步:“你知道你在要的是什麼嗎?”
殷淮夢沉默不語。
蘭湘子說:“是破道,是沉淪,是大劫。”
殷淮夢緊了緊拳,嗓音喑啞:“我的破道,我的沉淪,我的大劫,不是師弟麼?”
蘭湘子眼神憐憫:“你尚未懂。”
殷淮夢驀然抬頭:“師父,是我不懂。是你把江隨瀾帶回來,是你讓我收他做弟子,是你給我時限,讓我考慮,到底要不要這個弟子。師父,若你不想讓我要他,本不應該讓我見到他。”
蘭湘子淡淡笑了一下,那笑有點悲傷:“淮夢,這就是命數。”
“倘若我命數如此,”殷淮夢低低道,“我認了,師父。”
他行禮告退。
江隨瀾一時間沒有走。
氣氛不同尋常,他僵在原地,身體先於他的靈魂有了預感,木然地看著蘭湘子轉身,目光準確地看到了他。
“隨瀾,能聽到我說話吧?”
江隨瀾張了張嘴,因過於震驚而沒敢出聲。
“雁歧山無道峰懸劍崖,有一把劍,叫瘦玉綃,”忽然起了一陣風,蘭湘子發絲微散,紛紛落葉擦過他的頭臉與身,他又似乎沒有看見江隨瀾,眼神微微放空,“去拿它吧,它生來屬於你。”
蘭湘子對他說話後,整個幻境似乎都在刹那間微微動搖了。
江隨瀾失魂落魄,重回小銀峰,看見十七歲的江隨瀾,因為殷淮夢的到來而羞澀歡躍,看見那把他隨手擱在桌上的劍,好像看到了它許多年後落灰的樣子。
他的道。
在進入幻境以前,他從沒想過他的道。在雁歧山,他被認為沒有天賦,乾脆自暴自棄,和師尊談情說愛,不修煉,不悟道,隻等壽數儘了,就那樣死去。然而其實,從他一出生,這條道便鋪在他麵前。
那是生在他意識中的劍法,那是父親饋贈的禮物,那是他從記事起便心心念念要這劍法天下聞名的少年野心。
他的愛。
好奇怪,從前怎麼說到愛,他心裡隻有殷淮夢?明明在遇見殷淮夢以前,他愛書、愛劍、愛他從小長大的書樓,他愛花草、愛酒、愛肉、愛菜、愛那薄薄一片的、甜而不膩的雲片糕……
江隨瀾的手放在小腹上,怔怔想,他還會愛他的孩子。
他的愛……是這麼多,以後或許有添有減,但從來不是隻有一個殷淮夢。
這就是他迷境之問的答案。
冥河風聲大作。
阿玄從水中冒出頭來,無聲的看著兩人。
殷淮夢睜開眼,看向江隨瀾。整個天地間的魔氣都在往他身上灌去,江隨瀾的眉眼間微微顯出痛苦的神色,殷淮夢便握緊他的手,恨不能替他分擔這樣的痛苦。
半刻鐘後,風暴才漸漸平息。
殷淮夢能感受到,江隨瀾境界晉升了。
現在是明境了。
“在幻境裡,明悟了什麼呢,隨瀾?”殷淮夢呢喃著問了一句。他癡望著江隨瀾,期待他的隨瀾能快點醒來,又害怕隨瀾醒來,卻仍然像在幻境魔淵裡那般不看他。
隨著江隨瀾身上的氣息越來越穩定,殷淮夢緩緩鬆開了手。
他有些怕,怕隨瀾仍然厭他,見他握他的手,就要甩開。與其如此,不如自己先鬆開,免得再多遭幾分嫌惡。
殷淮夢屏息等著,仿若等待天道審判。
江隨瀾的眼皮動了動,睫毛顫了顫,徐徐睜開雙眼。
殷淮夢愣怔住了。
江隨瀾睜眼的那一瞬間,他竟看到了滿眼的滄桑,和大浪之後的平靜。
他的心微微顫著,開始有些慌了,他從幻境出來,再找到隨瀾,陪在此處,隻不過半個時辰而已。半個時辰,幻境中過了多久,又發生了什麼?隨瀾悟道,悟了什麼?怎會是這樣的眼神……這樣平靜得叫他害怕。
江隨瀾眨了眨眼,看到了殷淮夢。
第一反應是伸出手,碰了他一下。輕輕一碰,殷淮夢便失聲般叫出來:“隨瀾!你……你可還好?”
江隨瀾把手收回來,微笑道:“我很好。”
貓喵喵著跑過來蹭他,江隨瀾伸手撓它後頸。
他從幻境裡出來了。
這是真實的師尊。
雲片糕也在。
都很好。
隻有殷淮夢,凝固在原地,怔怔看著江隨瀾,覺得不好。
氣氛沒有劍拔弩張,本應該是好的。
隨瀾沒有不看他、不與他說話、裝作他不存在,本應該是好的。
可他就是覺得,有什麼發生了改變,這改變導致一切都不一樣了。
江隨瀾和雲片糕玩了一會兒,夠了,起身拍掉衣服上和發上的草屑,問殷淮夢:“仙尊要留在此地嗎?”
殷淮夢喉嚨緊了緊:“你去哪,我去哪。”
江隨瀾點了點頭,說:“那稍待片刻,我要去一趟雁歧山。”
殷淮夢愣了愣,才道:“好。”
江隨瀾邁步走向那冥河之上、屹立了三百年未變的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