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都等了,懷胎十月,他有什麼不能等的。
白迆既在手中,那他最早的計劃就可以開始第一步。
就是在這之後,魔修開始有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
銅駝城。
狂揚點了一支尋息香。
尋息香出自一品閣。一品閣立於臨洲,主要收丹修弟子,做丹藥生意。這些丹修中有些另辟蹊徑的,就會做出些奇葩來,譬如尋息香。
燃一根所尋者常穿戴的、貼身的衣物、頭發、玉石均可,便能找到那人。這就是尋息香。
隻是一來一支香隻能用一次,產量又少,效果又不穩定——雖說介紹時說貼身衣物玉石頭發接可,但若要穩定效果,實際上要燃血,價格又極其昂貴;二來搜尋範圍有距離限製,在一定距離內,搜尋位置是極精準的,這距離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否則幾乎就沒用,由於過於雞肋,這東西早幾百年一品閣就不產了。
不過在這尋息香還產時,有魔修喜用,買了好多囤著,後來帶到魔淵,再後來,就落到了狂揚手中。剩的也不多,十來根而已。之前用了一根在了江隨瀾身上,現在又用了一根;當年點是江隨瀾的發,現在點的也是江隨瀾的發,血畢竟難弄到。
隻是這次,頭發的效果不如上次,尋息香燃後閃動了兩下,倏忽滅了。
狂揚臉色嚇人,一位魔修戰戰兢兢站在狂揚身邊,說:“我聽說,他是乘青鳶走的,必然是去雁歧山了,方才香線指引的也是雁歧山位置,準沒有錯的。”
“哦,雁歧山,”狂揚冷冷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雁歧山?但你知道雁歧山在哪裡嗎?誰知道?”
“啊?”那魔修抬頭,一臉茫然,“雁歧山……不就在北原?”
“北原,是啊,北原。”
狂揚一邊獰笑,一邊把那魔修的腦袋擰了下來。
北原何其之大,雁歧山從不是簡簡單單佇立在北原中。若你在北原上空一掃而過,是找不到雁歧山的,你一眼望去,隻能看見白雪皚皚的北原,到處都是雪,入目之處全無差彆,雁歧山說是北原雪中唯有的一山芳菲,那樣顯眼好找,就不會這樣平平安安存在千萬年了。
雁歧山的護山大陣,對外有迷陣效果,非山中人,看不透迷陣,就是雁歧山在你眼前,你也會覺得和北原彆處雪山沒什麼不同。
狂揚已留了個心眼,叫魔修跟在江隨瀾身後,一步都不能有差錯。
結果這魔修還是在銅駝城跟丟了人。
若江隨瀾真回了雁歧山,就更難找了。
他望著銅駝城熱鬨的景象,心中全是殺意。對另一個在旁邊看著沒有說話的魔修道:“叫他們繞路,先不打若城,直攻銅駝城。再派人盯緊北原,看雁歧山若是出來人,是從哪出來的。”
那魔修憋了不知道多久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他大聲應道:“是!”
*
江隨瀾從竹林出來,貓沒跟著。他有些走神,臉色蒼白,情緒不好。見了殷淮夢,怔了一下,才說:“掌門說,他想留貓一晚,讓我們今晚回小銀峰,最後住一天。”
殷淮夢聽了,聲音也是啞的,說:“好。”
宋羅牽著青鳶過來,垂眼說:“你們自去吧。”
就這樣回了小銀峰。
陳設都是熟悉的,院子和江隨瀾離開時幾乎沒變。花木都榮榮,後院的葡萄又結了累累的一大串,江隨瀾隨手摘了一顆,放進嘴裡,還是很甜很甜。
屋子裡的東西更是一點都沒動過的樣子,隻有床鋪有人躺過的痕跡。江隨瀾在屋裡轉了一圈,看看書架上碼得整整齊齊的話本和虛境玉簡,隨手拿了一塊,神識探進去看,是一家包子鋪的老板,天還沒亮時就起來揉麵、剁陷、做包子,包子放進蒸籠,過了一會兒,白色的霧氣蒸騰起來,恍惚叫人能聞到那香味。江隨瀾記得,當初他看完這個,立刻就想吃包子,和師尊說了,師尊便去雁歧山的食閣說了一聲,當天去食閣吃飯的弟子,見到的就是各種皮各種陷不同搭配不帶重樣的包子宴。
時隔許久,想到那情景,江隨瀾還是忍不住彎了下唇。
他把玉簡放回去,在床上坐下了。
殷淮夢站在門口,逆著光,神情晦暗,但能感覺到,是在看他。
江隨瀾抬眼看回去,叫了殷淮夢一聲:“師尊。”
殷淮夢顫了一下。
江隨瀾睡下去,拉了薄薄的錦被蓋著,蒙起臉,喃喃著說:“不管怎麼樣,回到這裡,始終像回了家一樣。”
良久,江隨瀾沒有動靜,呼吸均勻,睡著了。殷淮夢走進屋,把被子輕輕拉下來一些,讓他的臉露在外麵。
即便睡著了,臉還是那樣沒什麼血色。
殷淮夢坐在床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
太陽落山,夜色漸濃時,殷淮夢出了屋子,喚出琴,坐在前院,對著窗,緩緩彈著。從過去的十三支曲子彈起,彈完了,彈第十四支。第十四支是他墮魔後心中生出的旋律,是愴然悲傷,蕭蕭寒風,蒼涼雪原,他周身的溫度都降了,草上凝起了雪霜。
第十四支彈完,是第十五支。
月光照進那扇小窗,照在床前,積了一汪水似的。
隨瀾就睡在裡麵。
第十五支,起初有些緩,有些沉,慢慢的,越來越快,調子越來越揚,分不清是極悲慟還是極狂喜,就像凍到極致分不清是冷是熱,隻知道越來越狂肆,越來越瘋魔。
極致的瘋狂之後,月華如水下,琴音又慢慢靜下去了。
又變得很緩,但沒有前麵那麼沉了,略略清脆,襯得氛圍愈加寧靜。這樣的尾音持續了很久,才停下來。
殷淮夢的雙手放在琴上,停頓著。
屋裡,江隨瀾醒了,但沒有動,隻睜開了眼。殷淮夢的神識籠著他,若還是初境的江隨瀾,是感受不到的,但現在,那神識清晰得像殷淮夢就在他耳畔呼吸。
“隨瀾。”殷淮夢低低叫了一聲。
過去,他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他看不清自己的心;現在,他幾乎什麼都沒有了,聲名,師門,他的道……還有他的隨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一錯再錯,錯到今時今日,自己都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挽回。
“隨瀾,我應該怎麼做?”殷淮夢呢喃地說。
江隨瀾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從床上起來,披了外衣,走到院子裡。殷淮夢站起來,渾身繃緊了,眼裡是掩不住的忐忑。
“那天樓冰說的話,你覺得有道理嗎?”
“什麼?”
“樓冰說,他是你第一個喜歡的人,我殺了他,你心中會放不下,會有芥蒂。是這樣嗎?”
殷淮夢低聲說:“不是。”
江隨瀾沒有說話。
殷淮夢看著江隨瀾,慢慢地說:“昨天,師父說,因我墮魔,雁歧山將會把我逐出師門,並昭告天下。我說,我不論仙魔生死,都是雁歧山的人。師父搖頭,他問我,若我在去碧城前,就知道狂揚有意誘我墮魔,知道我墮魔後,雁歧山將不會再認我,我還會墮魔嗎?我想了想,我怎麼想,都是會的。隨瀾,我那時道破,隻有迷境,脆弱不堪,你站在狂揚身側的樣子,說孩子是他的時候,真的叫我發狂。若能重來,我不僅會墮魔,還要再拚命一點,再努力一點,留住你,而不是眼睜睜看著你在我麵前離開。師父說,這就是我的命數。師父有一句話和師兄說的很像,說我前半生太順遂,不知曉許多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多情況,是需要做抉擇的。我那時候才想起來,原來在魔淵,那幻境對我也是有點化之意,是告訴我,人生要做選擇,沒有什麼都能要的道理。所以,樓冰和你,我選你;師門和你,我選你;大道和你,我選你。其他都不重要,我的選擇隻有你。”
江隨瀾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
殷淮夢有些激動地朝前走了一步,江隨瀾卻後退了一步。
月光下,他朝殷淮夢微微笑了笑,一字一句:“殷淮夢,做給我看,讓我信你。”
江隨瀾突然這樣叫他的名字,殷淮夢驀地眼眶一熱。他笑了一下,溫柔地說:“好,我會做給你看,爭取早日讓你信我。隨瀾,我不要你叫我師尊了,叫殷淮夢就很好,真的,隨瀾,很好。”
他想起他在翼洲秘境垂危時,江隨瀾的聲音透過傳訊玉簡,從師尊師尊,叫到殷淮夢。那時隨瀾的語氣全是擔心,焦急,幾乎快哭了。是那樣愛他的隨瀾啊。
江隨瀾臉上沒什麼表情,轉身回房,繼續躺下了。
殷淮夢正愣怔著,江隨瀾有些困倦的聲音就傳了出來:“殷淮夢,我要聽《鬆香》。”
殷淮夢不愣了,笑著坐下來,說:“好。”
一曲《鬆香》,一遍又一遍,彈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