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林中有代表著每一位化境和無境的靈樹,天玄林不在九洲,而是意象之地,化境和無境都通過內視,看到天玄林中場景。若是現在去百多棵樹中尋找鐫刻著“狂揚”的那一棵,那便會看到狂揚的真名叫沈辭。若是再早一點,在這棵樹剛生出時去看,那麼沈辭所在的位置,原先隻有一個字,叫“刺”。
很難說刺最早是什麼,是冥河畔的一根草?一粒土?一塊碎石?一隻蟲?還是某種魔物?江月意把沈識幽的龍軀推進冥河時,它被卷進鱗中,鑽進肉裡,吮血吃肉,最終長成了人。他自名為刺,從冥河中爬上來時,看起來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那時候江微在冥河邊上曬著太陽睡覺,臉上蓋著書,刺抬起蒼白的、濕漉漉的手,把書拿了下來,半懂不懂地翻了兩頁,再抬頭,江微已經醒了,睜眼看他。
刺笑起來,嗓音有點澀和啞,他說:“你好,我叫刺。”
江微挑了下眉,說:“你好啊。”
這是初識。
刺意識初生時,許多事,生而知之。他知自己是食魔神血肉而長成,他是從魔神的身體裡爬出來的,他認為他是魔神另一種形式的化身,是天生的魔。
沒有人比刺更清楚魔神血肉的功效,在冥河的日子,江微不看他的時候,他看向江微的目光是貪婪的。在冥河底,他有了意識後,就能聽到江月意、江微和那條有點兒傻的龍說話,他知道江微是白迆,身體裡流的也是神的血脈,既然如此,血肉肯定能和冥河中龍的屍體一樣,有無與倫比的效用。他變成人,爬上岸,饞著江微,他努力修煉,進度很快,但江微一直比他更快,他打不過他,也無從下手。
江微不到百歲的時候,就修煉到了明境,江月意曾說,他若想出冥河,最好到了明境再出去。因此一到明境,江微就迫不及待地帶著龍,離開冥河,去了魔淵,走了一遭,又回到冥河。
刺問他,魔淵好玩嗎?
江微臉色很沉,說,不好玩。
刺說,九洲應該會很好玩吧。
江微說,可我們在這裡,出不去。
江微告訴他,魔淵有屏障,至今未有破解之法,他們和所有魔修一樣都被關在了此地。
刺指向懸崖上的一線天光,說,那裡也許可以出去。
江微順著他指的方向抬了頭,若有所思,一時沒有說話。
後來,江微獨自離開了冥河,沒有帶他,也沒有帶龍。
江微離開後,刺本想自己出去。但魔淵裂縫並非石縫擠擠就能通過,那裂縫內是如同凝膠的空間,一踏進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那時才迷境,修為到底不如江微,若繼續走下去,恐怕沒走出去就被卡死在了裡麵。於是刺退了回來。
他沒有回冥河,而是去了魔淵。
魔淵那時殘忍的魔物已少了很多,與魔修自己的積極鬥爭幾乎沒什麼關係。是江微出去那幾年,帶著龍,掃蕩了魔淵的魔物。雖說他隻是明境,龍也隻有明境,但魔物碰見他們,無不瑟瑟。那些從沈識幽時期一直活到今天的魔修之間也開始流傳一個傳言:魔神大人又回來了。
刺聽到這傳言的時候,暴怒了。
他才是唯一能代表魔神的人,江微算什麼?江微隻是他豢養的盤中餐!
沈識幽死後,冥河因他,生了許多活物,雖然對於刺而言,那些魚蝦吃了魔神血肉簡直是浪費,精怪都成不了,但他那時受困於龍的屍體內,也沒法阻止它們,隻能在幾十年間自己儘力攢上一點魔神血肉。
下定決心要把魔淵眾魔修牢牢握在手中後,他一邊瘋狂修煉,用武力征服;一邊用神血引誘,終於整個魔淵的魔修都臣服在了他的腳下。
那時他也化境了,人人都叫他一聲魔尊大人。
他的尊號是那樣簡單、直接,是他內心無限**的具象,從此以後,他是狂揚。
他開始正式思索如何帶領魔淵反攻九洲。
九洲仙修有一百多化境,是他們最強的力量,那魔修最好也要有,最好要更多,越多越好。最好的方法,就是有足夠的魔神血肉,助他們修煉。
他攢的、沈識幽的那些,已經捉襟見肘,不夠用了。
這時候,狂揚就打起了江微的主意。
狂揚出了魔淵,先是被九洲盛景迷了眼。
真美啊,到處都是光明的,熱鬨的,色彩鮮亮,生機勃勃。
每到一處,狂揚都會想,他遲早會把這地方變成他的。
拖延了些許時日,才找到江微。那時江微已和宋從渡在一起幾年,有了身孕。
狂揚在冥河時,聽江月意和江微說過,白迆在成年前,尾部為蛇,性彆是不定的,成年之後,你可以第一次化出雙腿,這時就要選擇性彆,選定了,就不能改。但不論選了男還是女,白迆都可以生育。同時白迆的血脈是單一延續的,你有了孩子,你身上的神血就會流入孩子體內,你就不再是白迆。
江微有孕,因果成結,他身上的白迆血脈已經和孩子糾纏在一起,這時候不論是江微還是孩子都隻是半個白迆,狂揚不確定隻一半血脈,還有沒有沈識幽那樣的功效,因此他按捺住了,一時沒有動江微。
須臾間,他心中有了一個想法。殺不了江微,他可以等江微生下孩子,讓那純粹的、白迆血脈的孩子,做他無窮無儘的妙藥。
他給江微看了一塊白鱗,白鱗上鐫著咒文,他叫江微的魔氣順著紋路走一遍。
白鱗咒文是江月意臨死前留給江微的話,說,若是江微有了愛人,和愛人在一起,最好不要有孕。他是仙魔混血,仙魔天生為敵,結合生子,有違天道。因此,所生的孩子子雖天生具有神格,既是仙又是魔,既非仙又非魔,但要活下來,得靠雙親性命供養,時間或長或短,幾年,幾十年,他與他的伴侶,終會為孩子而死。且雙親死後,這孩子的神格才算完整。而孩子的孩子,日後或許也逃不了這樣的命運,除非血脈中斷,否則恐怕隻會造成無數悲劇。
而且因為白迆體質,一旦有孕,也根本沒辦法不要這孩子。
當年江月意沒有和他說,是想,江微到底選了男身,以後若與女孩相愛,就不必擔憂這樣的問題,若是與男人相戀,那也未必是做雌伏的那個。既然如此,他是不想告訴江微後,讓江微認為自己的死是他的緣故;但他最終留了這片鱗,是因為想了想,還是有必要提醒江微小心行事——在十幾年,幾十年,孩子淡忘他時,看到這片鱗,聽到這件事,希望江微隻把這件事當一件已經發生的客觀事實,不要太痛苦和自責。
然而這片鱗,江微沒有發現,是被狂揚發現的。
江微在已經懷孕的時候知曉這一切,他來不及為江月意的死自責,而開始為宋從渡和腹中的孩子自責。
狂揚覷他神色,篤定地說:“我有解決之道,你跟我回魔淵。”
江微心慌意亂,答應了。
然而一到魔淵,狂揚就把他關起來了。
雖然每日好吃好喝,狂揚的態度也溫柔,和他有說有笑,江微卻覺得從頭到腳都瘮得慌。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決不能真的在狂揚手中生下這個孩子。
終於,在即將臨盆前,江微跑掉了。
從魔淵一直跑到蹇洲,在一片冰原中,在連綿雪山漫天風雪裡,他生下了那個孩子,他脫下自己的衣服,裹緊了那小小的嬰孩,用自己全身的溫度、用魔氣,保持著孩子的溫度,他的孩子在他懷中啼哭,那麼小。
江微走了不知道多久,在冰天雪地,看到了爾江,他逆著爾江往上走,在爾江一條分支的河流途經之地,看到了碧城。仿佛是命運的指引,那夜碧城燈火閃耀,碧河上的河燈順著河流悠悠飄著,煙花怒放,碧河橋上人人對著煙花,對著河燈,雙手合十,虔誠許願。
一隻河燈從江微麵前飄過,他恍惚看見上麵的字,寫著“願神佛保佑我愛之人一生順遂平安喜樂”,河燈中放的蠟燭燭火閃爍,碧河河水波光粼粼。
身後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問他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江微一回頭,看到那個神情平靜,眼睛卻似乎看透了一切的老婆婆。她已是滿頭銀發,身體佝僂著,像個行將就木的凡人,但江微知道,她絕非凡人,而是更高境界的修士,或許就是傳說中的——無境。
他用自己體內僅剩的、最後的魔氣,提前為繈褓中的孩子化了形,讓他成了一個普通的男嬰。江微把孩子交給老婆婆,低聲說:請您保護他。
書婆婆沉默了一會兒,接過孩子,說:好。
江微轉身要走,他知道狂揚不會放過他的,他要離開這裡。剛離開魔淵時,他是想去見宋從渡的,可不想把殺機也帶過去,於是往蹇洲走;現在,他不想把殺機引到孩子在的地方,所以要離開蹇洲。
他走出去兩步,書婆婆叫住了他:“孩子叫什麼名字?”
名字?
江微恍惚了一刹,他沒有回頭,但腦子裡閃過在他眼前順河流漂過的那盞河燈,那句心願,他含淚笑了一下,說:“叫隨瀾,江隨瀾。”
孩子哭著,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夜雪色裡。
*
一百年後,狂揚為了對付孤琴,在平洲高原,見到了此前隻在流言中聽聞的、孤琴唯一的弟子、也是孤琴唯一情人的江隨瀾。
江隨瀾喝醉了,站不穩,靠在他身上,他身上帶的白鱗倏忽發燙,狂揚才猛地意識到,這就是當年江微不知道藏在哪的那個孩子。
是他想要的白迆。
是他無窮無儘的妙藥。
然而……狂揚視線微微下移,看著江隨瀾的小腹,覺得天意弄人,簡直好笑。
江隨瀾酣然而睡的時候,狂揚在月色中的吞天鵬上,盯著他,想到不久前死在孤琴手下的殘羽,想到他還剩最後一瓶神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