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許久。
江隨瀾在斟酌字句,最後放棄了,抬眼看著殷淮夢,直接道:“孩子是你和我的。”
殷淮夢腦中空白了一瞬,接著狂喜湧遍了全身。當然——當然,這麼長時間以來,他思考過這個可能性,是很大的可能性,但是隻是可能性,始終伴隨著忐忑不安和另一種壞的可能性的刺痛,所以他自嘲地稱之為“自我折磨的不確定的期待”。
直到此時江隨瀾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幾乎想立刻抱住江隨瀾,親吻他,撫摸他孕育著生命的小腹。但他還沒有動,江隨瀾的眼睫就顫了顫,垂下去,說:“但是……”
江隨瀾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世說了。
在魔淵的混沌幻境時,殷淮夢也看到了一些,但主要是有關沈識幽的記憶。更深層的,來龍去脈,他到了現在,才算全都清楚。
江隨瀾一邊說一邊腳尖在地上點啊點,不抬頭。
過去的爛糟事講完,把今天在星陳湖下的遭遇也說了,結句冷冷淡淡:“所以覺得不管怎樣,應該告訴你。我決定不回雁歧山、要修魔的時候,對狂揚說,‘這不是殷淮夢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我當時是真的那樣想的。但他到底不是我一個人,他會要兩個人的命,那麼另一個人也有資格知道,他也是父親,如果不幸會為——不得不為孩子而死,他也應該知道他是孩子的父親。”
說完了,江隨瀾還是不抬頭。
他盯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時候,一片陰影覆下來,殷淮夢蹲在他麵前,吻他抱在腹前的手指,再往上一點,親他隆起的肚子。殷淮夢張開手臂抱住江隨瀾,麵頰貼在他的腹部,江隨瀾總覺得寶寶又動了。
這情形忽然有點溫馨。江隨瀾曾經想過,如果沒有樓冰出現,他在小銀峰一無所知,快樂地過著和以往一般無二的日子,發現自己懷孕了,驚慌之後更多的應該是喜悅,他會跟師尊分享每一次細微的變化,每一次細小的動靜,會和師尊一點一滴陪伴著孩子長大,會有同此刻一樣的時候,師尊擁抱著他,也擁抱著孩子,親吻他,也親吻孩子,他們的孩子。
江隨瀾有些貪戀這溫馨,因此久久沒動。
殷淮夢低聲說:“隨瀾,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彆說生生死死還是以後的事,就算讓我現在就死,我也是高興的。”
他的聲音似有些哽咽。
安靜片刻,江隨瀾開口道:“剩下不到五個月的時間,我實在不信自己的修為能那樣突飛猛進,掌門說,他所預見的事也未必會分毫不差,命運如同湖水,它就在那兒,但會波動。他對我的以後,所見也隻有朦朧輪廓,且不能言儘。所以,我沒有什麼太大的期望……”
江隨瀾說到這兒,動了動,掙開殷淮夢的擁抱,說:“就這樣罷。”
他要站起來,去窗口透氣,殷淮夢猛地拽住他,把他推倒在床上。江隨瀾猝不及防,掙了一下,抬眼卻被殷淮夢的神情震住了。
殷淮夢似乎才反應過來,他盯著江隨瀾,眼睛充血,一字一句:“隨瀾,我可以死,你不行。”
兩人對視了片刻,江隨瀾閉了眼,殷淮夢的唇落在他的眉眼上,冰涼的。
也許在無人可見的虛空中,殷淮夢和江隨瀾身上的確纏繞著一根線,現在,線在震顫和搖晃,將他們纏得更緊,更疼。
夜半,江隨瀾睡著了,殷淮夢離開他的房間,去自己的另一間房。當時他抱著江隨瀾回來的時候,叫龍和貓回的這間。
一進門,貓就撲上來,直喵喵叫。晾了它大半夜沒吃東西,餓了。阿玄掛在窗欞上,猩紅的眼看著湖水與夜空。殷淮夢沉聲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修為到化境,不會饑餓,有人因此徹底拋卻口腹之欲,但也有人仍會享愛美食。一路走來,阿玄對吃的還是很有興趣的。
阿玄的眼珠轉了一下,看著殷淮夢,從窗欞上下來,變成人,端坐在桌前,點頭。
殷淮夢就去樓下,要了吃食上來。
過去他還對阿玄有妒恨,現在突然覺得,他和貓好像沒什麼分彆。大約是太單純了,眼裡隻有隨瀾——他的小白,隻是凝望他,跟隨他,再沒有彆的企圖。和貓一樣,你傷痛時他它蹭蹭你安慰你,你需要陪伴時它陪伴你,你不需要的時候它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注視你。
殷淮夢沒有繼續在這裡看這一貓一龍吃東西,他回到江隨瀾的房間,坐在他的床邊,望著他的睡顏,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江隨瀾睡前和他說,接下來要去吟風洞。吟風動離雲城不算遠,但殷淮夢還是決定等天亮就去陳山附近的馭獸所挑隻鳥雀。
之前他跟著江隨瀾走,隻是跟著,隻是為了能陪在隨瀾身邊。現在知道了江隨瀾所做這一切的理由,所有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無境是個玄妙的境界,從上古到今天,都沒有總結出晉升至無境的確切方法,說起來都是玄之又玄的字眼,或是“緣”,或是“運”,或是“命”。
但這些江隨瀾其實都不缺。
他從初境到明境,也隻是五個月而已,多少人幾百年都無法修得的修為……
殷淮夢心裡卻並不怎麼為這樣奇跡感到高興,在這彆人求都求不到的機緣背後,是接二連三的打擊、是壓在身上無法言說的重擔、是無數痛苦和迷惘……其實彆人修道也總有苦痛的時候,但這是他的隨瀾,本應該無憂無慮的隨瀾。
窗戶忽然被敲響了,聲音很輕,殷淮夢幾乎一瞬間意識到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