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從河水裡來的。
水麵如鏡, 但映出的卻是不一樣的景色。水麵之上,天空灰藍,雪花飛舞,紫色的尖芷盛放蔓延;水麵之下, 卻隻見雪, 無窮無儘的白色。
狂揚伸手撥弄水麵, 那雪色便被儘數攪碎。他跳進水裡,一直沉進河中,然而直到觸碰到了水底淤泥, 也沒找到雪從何而來。
而且, 跳進河後, 那雪色幻象反倒消失了,隻有渾濁河水裹著泥沙蕩漾。
狂揚浮出水麵,回到岸上,盯著水鏡裡的景色,陷入沉思。
雪越下越大了。
河穀中的寒氣也越來越重,隻是與之前不同的是,雪中蘊含的魔氣似乎卻在越來越少。寒冷不再像之前一樣能侵入丹田,運用魔氣,就可以抵禦這冷。
水鏡裡的景象也越來越清晰。
狂揚忽然笑了。
他看見了江隨瀾。
江隨瀾身上已經不再冷, 反而成了滾燙。他呼出的白氣把自己的視線氤氳到模糊, 悶頭走了很久, 一抬頭才遽然發現, 山頂就在眼前。
他幾乎手腳並用地爬上去,肚子疼得更厲害了。江隨瀾喃喃道:“寶寶, 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這裡太冷了。
踏上山頭, 江隨瀾直起腰,入目是一片繁榮的尖芷,圍著中間一口小潭。潭水是溫熱的,冒著氣,江隨瀾的手放進去試了試,是正合適的溫度。隻是這溫暖,就足夠他喟歎。
他把凍僵的阿玄放進潭水裡,阿玄尾巴動了一下,突然消失了。
江隨瀾愣了愣,這才注意到潭麵倒影的異常。
這裡是出口!
他在倒影中看到了阿玄,還看到了……狂揚!
狂揚也沒想到,他雖然遲遲沒有發現進入水影的辦法,但江隨瀾一步步朝著水影之外走來,他隻要等著就行。隻是第一個等來的,不是江隨瀾,而是那條龍。
阿玄被水一溫,已然恢複了知覺。
見到狂揚,他瞳孔一豎,龍吟出口,身形膨脹,尾巴就甩了過去。
龍吟傳到水影之下,在山穀間來回震蕩,平靜在須臾間被打破。
山晃了起來。
雪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江隨瀾的肚子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丹田與經脈的劇烈疼痛,磅礴魔氣瘋狂往他體內湧,簡直要撐爆他。他在地上蜷縮了片刻,意識到了什麼,艱難坐起身,擺出打坐修煉的姿勢。他整個人的意識沉進自己的靈台識海,隔絕了身體的感受,獲得了平靜與溫暖。
就是此時,尖芷河穀外的戰場,殷淮夢掙開了鎖鏈,天玄林中有了新的原野與靈樹。
江隨瀾沒有看到,他還沒有看到的是,以他為中心,形成了風暴。裹著雪,風暴先撕碎了尖芷,日升月落,它成長為難以形容的龐然大物,撕碎了這座雪山,江隨瀾自己沒有意識到,但若以旁人目光看過去,他現在就是懸在了空中。最後,風暴撕碎了小小水潭的水麵。
尖芷河穀的河水倒灌進此地,所有幻象崩裂,江隨瀾在頃刻間被水淹沒。
他睜開眼,奮力向上一遊。
呼吸通暢的刹那,水流也靜止了。
風暴跟隨著他從影子裡狂嘯而出,雪片暴湧,一直往外溢,直到神府之外的尖芷河穀也開始飄雪。
“我要殺了狂揚。”殷淮夢一字一句地說完,雪便落在了他的眉梢肩頭。
他愣了一下,鬆開手,往天上看。
那原先被他抓在手裡的魔修連滾帶爬地跑了,殷淮夢也沒有追。看到了雪,他就想到了蹇洲,想到了雁歧山,想到了師父,師兄,想到了江隨瀾。
遠遠的,傳來驚叫:“魔龍!”
殷淮夢回過頭,看見黑龍從尖芷河穀中竄出來,在雲間穿行。
殷淮夢朝前走了一步。
地動山搖,寒風咆哮。
一柄劍從尖芷河穀的河水中飛出,倒映閃動著天光,還有一線灼目燦金。
這是江隨瀾的劍,是他的瘦玉綃。
天玄林裡,又出現了一片原野。
這片原野,不是其他無境那樣的荒蕪,隻有一棵孤零零的樹。這片原野,遍布青草,各式各樣的花朵盛放,小鳥在樹上啁啾,蝴蝶與蜻蜓嬉戲……
這是神道。
這是江隨瀾的無境。
殷淮夢往尖芷河穀的神府奔去。
他心中無數情感洶湧,所有的記憶都湧了上來,喜怒哀懼愛欲憎,將他兜頭淹沒。
戰場上所有人都看著瘦玉綃出鞘的方向。
所有人都看著,魔龍突然俯身從河穀裡叼出一個人,那劍快得甚至看不清殘影,精準地刺穿了那人的丹田。
瘦玉綃從那人體內拔出來,帶起一串血花。
阿玄隨即把他摔在地上。
狂揚站起來,不去止一止傷口的血,反而對著江隨瀾笑:“有什麼用呢?不如罷手,免得引來天雷。”
他笑容古怪:“你不懼死,你腹中的孩子呢?”
江隨瀾也笑起來:“你還沒有發現嗎?我對你已存殺心,對你已下殺手,你雖未死,天道卻也沒有要置我於死地的意思。你知道這叫什麼嗎,狂揚?”
狂揚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江隨瀾走到他麵前,瘦玉綃劍尖指在他的脖頸上:“這叫命數,你死在這裡的命數。”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會死在這裡,而且說這話的兩人都與蘭湘子關係匪淺,狂揚心裡不是不猶疑的。但同時,麵對冰冷劍刃抵在喉間,江隨瀾提到“命數”,狂揚又從猶疑猛然變成了暴怒。
沒有人可以質疑他的命。
他是魔神的命,他會以魔神身份,帶領魔修,占有九洲。他會長生不死,讓這天下永恒地掌控在他手中。這才是他的命!
狂揚暴起,他伸出手掌去抓江隨瀾,瘦玉綃冷冷的金光一閃,就削掉了他的手掌。
當初在季洲就是這樣,江隨瀾斷了他一隻胳膊,他都沒跟他生氣。
修道之人,沒有殘疾,不論是斷了胳膊還是什麼能接回去就一定會長好,若不幸接不回去了,也會慢慢長出新的。當日江隨瀾和殷淮夢也就沒有察覺到不對。但狂揚的恢複速度是可怖的。
他出手也快,然而江隨瀾已經是無境。無境眼中的天地,和化境眼中的天地截然不同,他的域鋪展開了,狂揚瞳孔一縮,有些不可置信。
江隨瀾的域就是他在天玄林中那片生機勃勃的原野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