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到了最後這一日,梨園會的會場爆滿。
其實梨園會開了這麼多次,隻要有心人都知道最後這一日才是重中之重。許多或是嫌棄路遠難走,或是事務繁忙實在抽不開身的,都會選擇最後這一日來看重頭戲。
正西的這座戲樓也被收了回來,因為實在挪不出地方來安置前來觀戲之人。兩相取其輕,自然這些戲班子的人就被舍了去,反正都是日日看的,沒必要在這種時候湊熱鬨。
留到最後的一共有五個戲班子,孟德居、德慶閣、暢音園各占其一,另一席位是廣和園,出乎秦明月預料的是惠豐園也在其列,之前惠豐園進行初選和複選的時候,秦明月都來看過,那叫小鳳春的角兒確個實出彩。
扮相之美宛如春花秋月,上了妝後的一雙鳳眼波光流轉,甚是勾人。這個人光從眼裡看,就能看出是個‘有戲’的,上台之後更是宛如戲中人物附身。
秦明月連著觀了兩天戲,對台上的一些角兒也是頗有研究,讓她來看所謂的角兒與否,不光指的是嗓子好,身段佳,水袖舞得如行雲流水,處處皆是美,還得看能不能‘入戲’。有些被淘汰的角兒,唱念做打皆是不俗,無奈‘入戲’的功夫不深,自然落了下層。
這就好比現代,有些演員演戲,道具服裝燈光特效都好,可就是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用個比較通俗的說法,那就是演得太假,這演員演技不好。
可什麼叫做演技好呢?
恐怕很多做了大半輩子的演員的人,都不能堪透。懂了就是懂了,懂了以後演技突飛猛進,再次去看他演的戲,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可若是不懂,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這就是為何有人被稱之為戲骨,你光一層皮肉像不行,還得連骨頭都像才可。
讓秦明月來看,先不提唱的本子如何,至少小鳳春此人能稱之為‘戲骨’一說。以她對有限的目光來看,在這大昌朝能讓她看出有這種戲骨的人,她二哥是其一,小鳳春就是第二個。
由秦海生慎重的臉色也能看出,此人堪為大敵。
不過秦海生兄妹兩個都不是太擔憂,一部戲出不出彩,角兒好不好占一部分,另外還得看戲本子。
出於對大哥秦風樓的信心,兩人都有一種穩操勝券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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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還來了不少達官貴人,像第一日沒露麵的王閣老也來了。
這王閣老是屹立兩朝的老臣,平生沒什麼嗜好,就一個喜歡看戲。他倒是挺能和魏國公說到一處去,畢竟兩人都有著相同的喜好。
正南這處觀戲樓二樓靠正中的位置,就坐了三個人,魏國公、王閣老以及祁煊,那邊兩個老頭子議論得甚至投機,祁煊可跟他們聊不到一處去,就坐在那裡嗑瓜子。
這廝動作快,人家就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他就吃了小半碟的瓜子。
王閣老回過頭來見此,有些吃驚:“沒想到安郡王竟喜歡這種小吃食,想必這乾貨定然炒得不錯,徐茂你這老家夥還不趕緊命人再上一盤,讓我老頭子也嘗嘗。”
此人生得很胖,掂著個大肚子,胖臉上總是笑嗬嗬的,像是一尊笑麵佛。可若是了解他的為人就知道,這王閣老處事圓滑,最擅長的就是和稀泥,誰也不得罪。在朝中跟誰的關係都不差,所以風評很不錯。
像此時,祁煊明擺著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模樣,他還能麵色不改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順道還幫祁煊圓了麵子,就足以見得此人道行高深了。
不待魏國公反應過來,祁煊就接腔道:“這炒瓜子是爺自己帶來的,你既然想嘗嘗,就分你些。”
人家王閣老本就是一個場麵話,誰曾他竟當真了,將剩下的那點兒瓜子扒拉扒拉掃成一堆,然後將碟子放在王閣老麵前,自己卻又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紙包來。大抵是看那邊的一小堆有點寒酸,他想了想,打開紙包在王閣老略顯有些呆滯的目光中又倒了些過去。
與之前他扒拉過去的那一小堆瓜子相比,這些新倒出來的明顯個大飽滿,顯然剛才那些不是祁煊大方,是吃到最後都剩下小的癟的,所以才給了人家。
王閣老看著盤中的瓜子苦笑,半晌才問旁邊的魏國公:“魏國公要來些嗎?”
“這……”
在王閣老隱隱帶著威脅的眼神中,魏國公猶豫地伸手拿了一顆。
於是有些關注著這邊的人,就見到這樣一副景象——
整個會場中地位最高、最受人矚目的三個人,排排坐,吃瓜子。其中一個吃得怡然自得,另外兩個先是麵露苦色,可吃著吃著就吃出滋味來了,去拿炒瓜子的動作都快了不少。
“味道是不是還不錯?一般人爺可不分給他們。”祁煊一麵說著,一麵又往那碟子中倒了些瓜子,難得他考慮到彆人,怕魏國公和王閣老吃一碟瓜子,待會兒搶起來,又騰了個茶碟倒了些,遞過去。
“爺覺得吧,看戲就得配瓜子才有趣味,總喝那勞什子的茶,一場戲看罷,灌一肚子水,嘴裡除了苦味兒還是苦味兒。”
魏國公和王閣老兩人對視一眼,露出一個苦笑。
還彆說,這安郡王雖是說法荒謬了些,但好像是這個道理。
*
第一個登場的是孟德居的人,戲台子正對這邊,自然也看到這副情形。
見此,台上的角兒有些心緒不穩,忍不住猜測是不是自己的戲唱得不夠出彩,所以才會幾位貴人寧願吃那勞什子瓜子,也不願看戲。不免就亂了神,走了調,等孟德居的人下場之時,四周一片議論聲,紛紛在說孟德居今日有失水準。
一聲鑼響之後,走出來十多個身穿藍衫手捧著托盤的下人,他們魚貫而入幾處觀戲樓,並挨著戲座走動著。有看客往上麵放一枚檀木所製的簽牌,有的卻是視若無睹,於是下人便繞過此人,往下一個戲座而去。
紫黑色的簽牌長約三寸,寬一指,上麵雕著梨花朵朵,並寫了三個描金字‘梨園會’,看起來十分精致。
這就是此次魏國公弄出來的評選機製,一座一簽,並無多數,若是覺得這一場好,就將簽牌遞給來收簽牌的下人,算作一簽,簽牌給出去就沒有了,也就說在場這麼多人每人隻有一簽的投票權益。
今日梨園所有戲座都已坐滿,開場之前已經統計過,整好五百座。
一盞茶後,屬於孟德居的簽牌已經收了上來,簽牌送到南樓的二樓,有人專門負責點數和報數。
“孟德居,四十二簽。”
一聲鑼聲後,悠揚而洪亮的聲音響徹整個會場,聽說隻有四十二簽,坐在西樓靠邊角處的孟德居老板當即變了臉色。
一共五百簽,可孟德居卻隻得了寥寥的四十二簽,不論後麵的結果如何,他們都是必輸無疑。
秦明月也在這個邊角處坐著,另外德慶閣和暢音園以及惠豐園的老板都在此。這幾個座是梨園專門留給他們的,像這種座是沒有簽牌的。
見孟德居洪老板灰敗中夾雜著不忿的臉色,秦明月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陣焦慮感。在沒有開場之前,她並不知道是這種評選機製,很顯然這種評選模式對頭一個登台不利,對最後一個登台的也十分不利。
頭一個登台的,因為人的慣性是想看看後麵有沒有更好的,不免就將手裡的簽牌留了下來。能在這一場將簽牌給出的,大抵是孟德居真正的戲迷,並不在意是不是有失水準,而是選擇把簽牌給了他們。
至於最後一個登台的,到了這個時候,很多人手中的簽牌都給出去的,會留下來的寥寥無幾。
而廣和園就是排在最後一位登台的。
其他幾個人也意識到了這些,暢音園的胡老板臉色有些忐忑,因為暢音園排在第二個,而德慶閣的劉老板則是麵露一絲得意之色,德慶閣占據著正中最好的位置。惠豐園的李老板倒是還好,麵色平靜無波,讓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他們都有著同樣一個動作,忍不住望向了秦明月。胡老板和劉老板笑意盈盈,眼中頗有些幸災樂禍,隻有李老板隱隱有些惋惜。
惋惜什麼,不言而喻。
想著彼此之間的香火情,李老板笑著拱了拱手:“海生老弟驚豔絕才,想必這次定然能拔得頭籌。”
這話是車馬放明要支持廣和園了,對於善於鑽營的李老板來說,能做出如此舉動,算是有些破天荒,哪怕這隻是安慰之言。
秦明月領了這份情,笑著謙虛道:“李老板謬讚了。”
胡老板哼了一聲,顯然有些不服氣。而劉老板則是看了看李老板,又看了看秦明月,眼中閃過一絲鋒利之色,不過轉瞬就即逝了。
三聲鑼響,輪到暢音園的人登台了。
他們選的戲是《玉簪記》,講的是女尼陳妙常與書生潘必正的愛情故事。
這女尼陳妙常本是開封府丞陳家的千金,為避戰亂,隨母逃難流落入金陵城外女貞觀皈依法門,法名妙常。書生潘必正的姑母是女貞觀觀主,因其參加科舉落第,不願回鄉,便寄居在觀中。
一次偶然機會下,潘必正遇見陳妙常,驚為天人,回去後茶飯不思,遂鼓起勇氣使用種種手段追求陳妙常,最後兩人終於衝破禮教以及佛門的束縛相愛,並喜結連理。
所以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盆狗血,不論古往今來,秦明月當初知道這折戲後,甚是詫異。因為這明明就是禁忌之戀,偏偏紅透了大江南北,幾乎每個戲園子都有這一台戲。
因此秦明月得出一個結論,她大哥之所以那麼會編狗血劇,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現在的人愛看。
不光現在的人愛看,秦明月也愛看。
尼姑和俗世男子的愛情故事,想想就覺得激動不已。
也因此她刻意克服了聽戲困難,讓自己去沉浸在這玉簪記中。不得不說暢音園這個旦角還是不錯的,將陳妙常那種對愛情的渴求卻又畏怯害羞的心情,演得是淋漓精致,一點兒都不突兀。
果不其然,戲罷後,一片喝彩聲,暢音閣得了一百三十一簽。
胡老板終於鎮定下來,麵上隱有得意之色。
先去四十二,再去一百三十一,也就是說還剩三百二十七。這三百二十七枚簽牌,剩下三個戲園子分,一家也不過才百數。隻要不越過一百三十一之數,這次他們就贏了。
劉老板臉上的得意之色終於龜裂掉了,他當然也算得清這個帳。至於李老板還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臉,大抵他心中也有數和這幾個戲班子相比,自家還是要差了一籌,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自然沒有得失心。
而秦明月,此時反倒不憂慮了,因為擔憂也解決不了問題,隻能聽天由命。隻期望這些人能將手裡的簽牌留一留,給她二哥一個機會。
南樓那裡,祁煊拿眼睛去斜魏國公和王閣老,“你們兩個老狐狸倒是挺會玩手段的啊,看似公正公平,弄出這麼個賽戲的辦法,偏偏最好的位置都被你倆給占了,剩下的歪瓜裂棗都給了彆人。我說你倆怎麼湊到一處去了,原來還有這種交情。”
魏國公老臉微僵,打著哈哈:“安郡王可不當這麼說,這輪序可是當初老夫那孫兒當著眾人麵抓鬮抓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