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唱太平(1 / 2)

俯首為臣 蜂蜜薄荷糖 13103 字 6個月前

寶姝有個心上人。

第一次遇見那人,正是她最狼狽的時候,不過犯了些小錯,便罰在乾清宮外唱太平。

紫禁城裡規矩多,稍不謹慎就犯忌諱。宮門下了鑰,寶姝提鈴走在東一長街上,昏黃的絹紗燈映得朱牆森森,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則挨罵事小,打死攆出宮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關外鐵騎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實亡,隻餘宗室退守東南,苟延殘喘。寶姝聽老一輩的宮人講,那時候這宮裡樹上掛著的,井裡投著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腦袋的,當真數不清有多少冤魂厲鬼。

下意識打個哆嗦,寶姝手一晃,頭頂一隻老鴰撲棱起翅膀,她直覺身後有影子在追,心中越發驚慌,見到遠處有些光亮,拚了命地奔逃過去,正叫守月華門的羽林左衛拿了,登時要作逃婢杖斃。

那時正打門道下走出個人來,寶姝不管不顧撲倒在地,哀哀哭救。一雙手扶她起來,寶姝這才發覺那人身後跟著的竟是司禮監秉筆崔懷恩,能被皇上身邊的權要大璫那樣以禮相待,寶姝知道當真是遇到了貴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將她拖了開,那人卻停下來。崔懷恩頗有些為難,低聲道:“萬歲可還等著您呐。”那人躊躇一下,見她滿麵血汙伏在灰土中,終究不忍心,輕聲道:“可是犯了什麼過錯?”

寶姝怯怯不敢說話,那人竟溫柔寬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著崔懷恩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既然她並非要逃出宮去,便將人放了罷。”

寶姝沒想到,那樣一位大人物,竟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小宮女求情,怔怔望著那人明豔的麵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澀。

崔懷恩歎道:“既是您說的,便不治這婢子的罪,隻是咱們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從會極門遞上來的本子,萬歲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凜,不願再耽擱,匆匆隨崔懷恩而去。

寶姝死裡逃生,半晌回過神,方覺地上有個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來一瞧,原來是那人腰間的玉環,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瑩剔透,無印無記,隻有一處缺,綰玉的絡子褪了色,似是時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愛物。寶姝歉疚得很,連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彆說日後結草銜環以報,連拾到的物件也無處可還。

打月華門向北便是乾清宮,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漢白玉月台。高處的宮殿如匍匐在暗處的巨獸,繪著金龍和璽彩畫的五踩鬥拱撐起厚重的重簷廡殿,時刻昭示皇家威儀。

崔懷恩引她到西暖閣,地龍燒得很熱,宮帷後的鎏金香爐燃著沉水,煙氣嫋嫋。毓坤撩起下擺,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見聖上。”

身下的金磚反著幽幽的光,硌得膝蓋生疼。許久後,毓坤才聽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經心道:“朱毓嵐願用東南十年稅賦,換你。”

毓坤平靜道:“罪臣不願歸,請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確實未應,他卻說若送你南去,願北麵稱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麼,未想到為了你,你這弟弟竟做到這步?”

毓坤沉默,卻聽他道:“猜罷,這次是誰來。

毓坤驀然抬眸,禦案前的人已走了下來。玄色皁靴停在麵前,她順著繪著日月十二章的團龍雲紋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龍翼善冠下劍眉薄唇,是張極英俊的麵孔。

即便不情願,毓坤卻不得不承認,他比她更像這天下的主宰。

“起來罷。”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強起身,退開一步,卻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著頭,毓坤隻聽皇帝道:“是陸英。”

她一頓,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會趕著來求朕。

毓坤說不出話來。

皇帝道:“當日他主張退居東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沒有恨過他。”

毓坤心中發痛,卻答道:“他為江山社稷,力挽狂瀾,換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擇。”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誼誠摯動人,堪為千古佳話。”

然話鋒一轉,他仔細打量著她道:“隻是終究會難過罷,畢竟你心裡有他。”

毓坤睜大眼睛,下意識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還是沉不住氣。”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臨下審視著她,幽幽道:“朕隻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警惕望著他,冷漠道:“知道什麼。”

聲音有些發顫,脊背卻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緊張。

握著她的手,皇帝輕易將她困在懷裡。毓坤一瞬間氣血上湧,細膩白皙的手掌卻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這樣的手,即便指腹帶著薄繭,也是女人的無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卻無論如何掙不脫。

皇帝漫不經心捏著她的纖指把玩道:“誰能料到,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時毓坤反倒冷靜下來。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鬆了手道:“你以為朕要如何?”

望著他俊美麵孔上莫測的神情,毓坤倒摸不準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願放臣歸還,也不會殺臣,臣在一日,便為掣肘,南明則名不正言不順。

侃侃而言,毓坤發覺皇帝饒有興致,一瞬不轉盯著她,不由緩緩停下。

見她望著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確不會殺你,原因卻沒那麼複雜。”

緩緩壓下來,他頎長的身影籠罩著她,毓坤下意識退了一步,方察覺到力量的懸殊來。

她雖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騎射皆精,並不柔弱,但與成年男子相比還顯纖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費力便掐住了她纖細的腰身。

相距極近,毓坤聞得到他身上幽靜的龍涎香,她猛然發覺他比自己高許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曖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緊繃,皇帝道:“朕不殺你,是因為將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著她的細腰道:“心裡的人又是誰?”

毓坤感到眩暈,這實在是荒謬。

皇帝冷冷瞧著她道:“是陸英麼?不然你也不會特意來,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間的手一緊,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綴散開,束發的玉冠也亂了,毓坤狼狽不堪。

皇帝淡淡道:“現在他就在外麵,要朕宣他進來麼。

她驀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並無意外,反而帶著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陸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戲弄自己。

她理著淩亂的衣襟,輕聲道:“陛下不過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敗寇,若能為陛下增笑,臣自無妨。”

皇帝犀利望著她道:“你是聰明人,但最簡單的事卻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著他。

皇帝負手道:“十年內,朕不平東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隻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臨下道:“要你來換。”

殘留在腰間的熱意透過薄薄衣衫漫上來,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覺得屈辱極了。

然而一直以來,江山社稷的重擔都壓在她肩上。至親,宗室,舊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寶姝第二次遇見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邊。

那夜後她著急還玉,輾轉求告到崔懷恩那裡,原本以為於他而言不過是件順手的事,沒想到卻被崔懷恩斷然拒絕,不止如此,還要她以後也不許提這事。

二十四衙門中以司禮監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個小宮女,在司禮監秉筆麵前是沒什麼臉麵的,卻還是忍不住軟語央告道:“崔爺爺,您行行好罷。”

被磨得煩了,崔懷恩瞧著她嬌憨的模樣,忍不住提點道:“便這麼說罷,若因此丟了性命,姑娘可還要還這玉?”

寶姝有些發懵,想不出怎會有性命之憂,然她知道,崔懷恩那樣身份的人是不屑騙她的。即便如此,一想到手裡的玉是那人心愛之物,丟了不知該有多傷心,咬了咬牙道:“性命也是恩公救的,便是還回去也沒什麼。”

崔懷恩有些憐憫地望著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回去等著罷,若有機會你自己還了便是,可不要再去求旁人。”

待過了幾個月,由春轉夏的時候,皇上到西苑避暑,要帶宮人隨行,寶姝竟選在列。宮裡管在皇帝身邊伺候叫當上差,雖然她隻是管著燈油火燭,到不了皇上近前,卻依舊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就連走在夾道上,一般的宦官見了她也要低眉垂手,恭恭敬敬給她讓路。

身邊的姐妹都羨慕極了,寶姝卻十分惶恐,她知道崔懷恩這麼安排定有深意,果然到了西苑沒幾日,她又見到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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