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2 / 2)

俯首為臣 蜂蜜薄荷糖 12972 字 3個月前

她隻是覺得不對,或者說不甘心,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如何竟這般其貌不揚。

謝意摸了摸鼻梁,想拖她出宮胡混,卻見沈崢道了退,隻能隨他而去。

出了慈慶宮,謝意三步並作兩步道:“重山等我。”沈崢站定,望著他道:“小公爺。”

謝意喘著氣道:“這麼急做什麼。”

沈崢不語,謝意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正是慈慶宮的方向,隻聽他輕聲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沈崢所料自不錯,毓坤將兩人支開,實是因為她心中記掛著一件不能言說之事。

先前她命人去禮部查宮中內侍的籍冊,主薄管直回報辦妥了,是派人進檔房中默記,出來後再用紙筆複寫,因此外麵的司吏並不知道查了誰,又查了什麼,斷不會打草驚蛇。

東書房中,毓坤麵前攤著一本薄冊,尚帶著新墨的香氣,記錄的卻都是陳年舊事。

她屏息翻閱,一刻後卻不由失望,薄薄幾頁紙記錄的都是藍軒累年升遷事跡,除此之外並無一絲前塵。若不是最前麵寫了句話,“京畿人士,年十五,以罪入內廷”,毓坤幾乎要懷疑是謄抄的人抄漏了,然她知道,實是因為他入宮之前的經曆被人刻意一筆抹去。

京畿,年十五,以罪入,毓坤猜測他應是京中官家子弟,因族中有人犯事,累罪入宮。造冊的時間是隆慶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又是這年,毓坤敏銳察覺出不一般。

然那時她不過五歲,隨薛貴妃住在儲秀宮,並不記得曾發生什麼大事。沉吟片刻,毓坤喚過鄺佑,要他去刑部衙門查一查隆慶九年因罪獲刑的京官名錄

幾乎同一時刻,建極殿北麵的協恭堂內,秉筆尚璟走入司禮監看文書的司房,向左手持朱筆批閱奏本的藍軒道:“今日有人去禮部檔房查了宮中內侍的籍冊,兒子特意命人留心,有處積灰留有手印,看得出乾爹那冊被人翻看過。”

他明明比藍軒還長十數歲,喚乾爹卻喚得順口無匹。

藍軒筆下不停,淡淡道:“是什麼人?

尚璟道:“是東宮的人。”

“太子?”侍立一旁的郎燕生有些驚訝,目光中帶著遲疑。

而端坐在案前的藍軒倒沒有意外,回憶起昨夜,毓坤長長睫毛下的黑瞳一瞬不轉盯著自己瞧的樣子,微笑道:“當真有趣。”

鄺佑辦事極穩妥,晚間便向毓坤回報,因隆慶九年正是丞相蕭儀謀反案發時,受牽連者甚重,京中官員株連獲罪者數千人,卷宗浩繁,恐怕需要些時日才能整理出名冊來。

毓坤這才想起,十一年前可不正是她爹廢中書省,分權於六部之時。而整件事的起因,便是時任中書丞相的蕭儀卷入前朝殤懷太子案,皇帝震怒,蕭家被誅十族,中書省被裁撤,權歸六部。雖從那年起再不設丞相,卻以五殿大學士入內閣佐政,首輔大學士陸循成為實際上的宰相。

那時她年歲尚小,又養在深宮中,對這事並沒什麼印象,隻知道大明這最後一任丞相,不僅本人聲名赫赫,其子蕭恒更是青出於藍,是當時鼎鼎有名的書法大家。據說幼時能詩,稍長善書會畫,長於正楷,筆下妍麗溫雅,有北宋蔡襄遺風。十二歲登天子之堂,誌學之年筆法愈進,博采眾長,自成一體,隻可惜天妒英才,未滿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幾個月後蕭家遭逢大難,至於傾覆。時有世言,當年蕭儀涉案時竟無一字辯白,便是因逢喪子,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無一字自辯,惹來皇帝滔天怒火,最終落得那樣的下場。

聽完鄺佑的敘述,毓坤這才知道當年實是一樁慘案,血染了半個京城,千餘人遭斬首流放,罷官免職者更不計其數。

若如此,時年十五的藍軒因家中有人涉案,獲罪入宮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還藏著彆的秘密。因這事有些忌諱,並不好放在明麵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許走漏風聲,鄺佑便暗暗結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實,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夢。

然第二日卻風雲突變,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東宮講官的幾位翰林學士被一道諭旨卸任,接著又有數十位宮僚被撤換。消息一出四下皆驚,片刻便傳得沸沸揚揚,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東宮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牽連自己。

隻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滿意對太子的教養,這不滿看似是對東宮講官,實則是對東宮本人。失了聖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與此相比,另一道發到刑部衙門的文書便沒那麼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內數人被罷官,其中便有與鄺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這消息時毓坤剛下早課,回到慈慶宮,她徘徊在東書房中,麵色頗有些蒼白。

實是太明顯了些,藍軒已什麼都知道了。他要處置史思翰,便順便將刑部那位給她辦事的主事一同查辦,又以皇帝的口氣下了諭旨,將她身邊的講官換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毓坤不知哪裡出了岔子,卻明白如今宮內宮外已俱是他的人了。無力和恥辱深深糾纏著她,身為太子,甚至連東宮屬官,自己的老師也不能保全。

她早該想到,輕易得罪藍軒豈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殘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給自己留情麵。

然世上卻沒有後悔藥。

即便平日灑脫如謝意,得知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崢倒冷靜,立在殿中,望著毓坤鄭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並不願說出緣由,沈崢自然也看出了些,沒有再追問。隻是這樣卻幫不上什麼忙,慈慶宮中三人相對沉默著。

此時毓坤才真正感到實力的懸殊來。藍軒不過抬手,便讓她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氣的,卻又無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過是砧板上的肉,隻能任人捏扁搓圓。然越是這樣,她便越要查,萬一他真有什麼把柄落在她手裡,興許尚可扳回一局。隻是現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風頭。

境況雖不好,毓坤卻仍存著希望,倘若陸英那裡進展順利,一切尚有回圜餘地。他既答應了她,便一定會做到,毓坤心中有這個把握。

從那日起她便隻在慈慶宮中讀書,或臨帖習字。因愛書畫,東書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書畫字帖,得了空細細品鑒,也算得上苦中作樂。如此謹慎行事幾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時,毓坤感到腰肢酸軟,身子沒有一絲氣力。抿著唇,她心中有個不好的預感,果然微微一動,身下潮熱,已見紅了。

這便是如今無藥可解的難題。自去歲始,每個月總有幾天特彆難熬,她又有些氣血不足,每每到這時便如過鬼門關。綿密的墜痛不斷從小腹襲來,毓坤幾乎要將下唇咬破,身上一陣陣發冷,又有些發熱,懨懨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為她抹去額上細汗,絳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個假,歇一日再去學罷。“

毓坤吃力抬手,擺了擺。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若告了假,隻怕閒話傳得更厲害。況且又講不出是生了什麼病,耽誤了功課,更容易被挑出錯處來。在這節骨眼兒上,她是絕不能有一絲鬆懈的,想到此處,不由咬著牙道:“更衣。”

說罷,她扶著絳雪起身,勉強換好冠服,連早膳也用不得,乘著轎匆匆向文華殿去。一路上顛簸不停,毓坤隻覺小腹墜得越發厲害,不由緊緊抿唇。

然福王朱毓嵐這幾日心情卻相當不錯,太子受挫,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在文華殿外下了轎,他神色輕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見遠處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嵐不由詫異,雖是夏天,今日她卻捂得很嚴,仿佛有些害冷,眉頭微微蹙著,唇色淡得若有似無,卻依舊是極好看的樣子。

在文華殿中落了座,朱毓嵐望著麵前纖秀的背影想,他這兄長身體當真不好,似乎每過一段時間就要病一場,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強,再不舒服也要強撐著來。有時候,他直覺瞧不上她,但又有時候目光卻莫名被她牽絆,隨便她一絲細微的動靜都能牽起他的思緒來。

譬如現在,見她蹙眉聽講的樣子,朱毓嵐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來不大高興,到底是因為換了講官,還是因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為何不傳太醫?不肯告假,是不是因為他迫她太緊了些?

他一麵想,一麵走神。直到顧太傅蹙眉咳了一聲,朱毓嵐才收回思緒。

她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擦肩而過時,那人略微停頓一瞬,毓坤身子發僵,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發覺他已走出丈許。

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卻聽見城樓門道內回蕩起沉穩的腳步聲,原是方誠見城門已開,大步流星迎了上來。

虎背熊腰的錦衣衛指揮使單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麵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藍軒藍鳳亭,身畔則是他之副手,司禮監秉筆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隻見藍軒器宇軒昂立著,並沒有說話,似是望著跪地之人蹙眉。方誠下意識低頭,方發覺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幾滴暗色的血跡,不由告罪道:“屬下失儀,請督主恕罪。”

毓坤一頓,未想到藍軒竟對血腥氣如此敏銳,又暗暗心驚,看樣子方誠今夜應是打北鎮撫司的詔獄來的。

果然,方誠低聲道:“史思翰已招了。”說罷取出一張薄箋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箋上寫的什麼,心知大約是口供一類,恐怕是刑訊逼供得來的,不由有些怒意。

藍軒卻看也未看,徑直將那頁紙收入懷中。

方誠道:“史家尚餘男女數十人,當如何處置?”

郎燕生聞言也躬身而望,似聽候身邊之人發令。

藍軒風姿俊美抬眸,望著城樓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處死,女子入教坊司,家產抄沒。”

那是他第一次開口,毓坤渾身發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輕易地決定了史家滿門的命運,甚至不經大理寺審訊,隨意便處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員。

方誠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臨下望著他道:“需記得,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著求仙問道,恐怕連史思翰是誰都記不得了,司禮監掌批紅之權,諾大的皇城之中,還不是藍軒一人說了算。

望著藍軒從容沉穩的樣子,毓坤知道不過因他一句話,昨日還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滅無存了,心中頗為不平。

緊緊蜷著指尖,毓坤低著頭,聽腳步聲漸近,藍軒正打她麵前走過。她屏住呼吸,卻見那雙攢著金線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麵前停下。

感到被注視的壓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見藍軒若有興致望著自己。

一瞬間氣血上湧,她知道他早已發現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聽到那些話,恐怕這次真的將他得罪了。

毓坤幾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麵前說些什麼,會是什麼局麵。

夜禁方歸,行治不檢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陸家,一頂結黨營私的帽子扣下來,即便脫罪,陸循也必定會避嫌,不會再為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