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色極好。微涼的月光透過窗口, 蔓過紗簾,一點點染上溫泉岩砌成的台階。
這間浴室相當寬敞, 中間的浴池大得甚至能供一個成年人遊上兩圈。屏風正對麵的牆上嵌有壁爐, 火光劈啪作響,
浴池呈斜坡狀, 左淺右深, 最淺的一側可讓人舒適地躺下, 最深的地方,池水剛好漫過肩頸。
兩端各自雕有一隻石錦鯉,嘩嘩往池子裡注入熱水。
水裡已經灑了浴鹽,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香料。朦朧的霧氣不斷溢出水麵, 茫茫白霧下,流動的水麵猶抱琵琶,看不真切, 隻能聽見潺潺動人的流水聲。
真不愧是城主府的浴室,專屬於貴族的奢侈。
沈輕澤搖搖頭, 一麵批判封建統治者的**,一麵舒展四肢, 閉目躺在淺池裡, 享受腐化的墮落。
溫柔的流水衝刷著他精韌光裸的身軀, 連帶著將連日來的疲憊,一點點從身體裡抽離, 寬慰他緊繃的神經, 撫平眉宇間的皺痕。
四周靜謐至極, 沈輕澤嗅著那淡雅的香氣,腦袋靠著水池岩壁,舒適得昏昏欲睡。
直到一陣微弱的腳步聲,倏然驚醒了他。
那聲響輕柔,像是赤腳踩在石磚上,還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居然有人來了!莫非是侍從?
還是說……他壓根進錯浴室了?
沈輕澤皺著眉頭,從水裡坐起身,忽而瞥見那扇落地式折疊屏風幕布後,隱約映出一抹背影,寬大的衣袍隨性披於肩頭。
“去我酒櫃裡取些酒來。”他向侍從吩咐,嗓音低沉悅耳,醇厚猶勝於美酒。
怎麼是顏醉!沈輕澤眉心一跳。
那人解開束發,任由一頭長發如瀑披散,又慢悠悠寬衣解帶,一把將浴袍拽下來,隨意搭上屏風。
他的影子在屏風上移動,眼看就要走出來,此情此景,門外還候著侍從,兩人若是“坦誠相見”,何止是一個大寫的尷尬。
四周一目了然避無可避,沈輕澤隻好依仗著濃厚白霧遮擋視線,一頭紮進水裡。
他如一條滑溜的魚,悄無聲息遊到水池最深的那一側,深吸一口氣,讓肺葉充滿空氣,以高難度姿態潛伏於水下,實在憋不住時,隻淺淺露出一個鼻子換氣。
片刻功夫,一絲丨不掛的顏醉赤腳踏上石階,果然在池水最淺那側下水,半躺半靠,懶洋洋倚在池壁邊上。
溫暖的水溫包裹住他,顏醉雙目微闔,舒緩地吟出一聲滿足的鼻音。
這一絲若有若無的呻丨吟,隨著水流流入沈輕澤的耳朵,仿佛放大了數倍,朦朧又曖昧,不斷撩撥著他高度緊張的神經。
一如潛入女生宿舍即將被發現的賊,心虛之餘,又不可抑製地隱隱生出幾分荒唐的刺激。
顏醉似乎並未察覺遠處深水下的異樣,他一隻手肘搭住池壁,另一隻手竟放了一隻木竹製的小鴨子在水麵上。
手指淺淺地撥弄漣漪時,憨態可掬的小鴨子左搖右擺,隨之遊來蕩去。
明明是一件幼稚且無聊的玩具,人前淩厲霸氣的城主大人,竟也在獨處時,玩得不亦樂乎。
隻是苦了沈輕澤。
水下憋氣的青年像一截長在地裡的木樁,一動不動,連吐個氣泡都擔心引起動靜被對方察覺。
這時,侍從正好端來酒水,埋著頭目不斜視,將盛放酒壺酒杯的托盤放於水池邊。
借著顏醉轉頭斟酒之際,和侍從腳步聲的遮掩,沈輕澤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換氣,在對方扭頭回來之前,又飛快縮回水裡。
耳邊除了緩緩流淌的水聲,隻剩下顏醉自斟自飲的聲音。
沈輕澤雖看不見,腦海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出方才那驚鴻一瞥,對方仰頭飲酒時,修長的脖子,滑動的喉結,水珠順著肩頭滾落時,蜿蜒而下的清亮水痕。
沈輕澤頭一次對顏醉的魅力值產生了強烈好奇——
有人天生麗質,而自己全靠充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了有沒有!
寧靜的浴室裡,一個安逸地舒展筋骨,一個緊張地縮頭潛伏,唯有環繞的流水知道這一場彆致的“共浴”,漣漪卷蕩著彼此的氣息,從這一頭流到那一頭,於無形中融為一體。
就在沈輕澤快要憋不住時,一不小心從嘴邊漏出一個小氣泡,咕嚕嚕浮上水麵。
正在與小鴨子玩耍的顏醉停下手中動作,似是不經意抬眸,往遠處霧氣繚繞的深水池,投去漫不經心的一瞥。
他上身微微前傾,正欲起身,沈輕澤全身緊繃,隻覺一隻大鼓錘在敲擊他的心臟。
咚、咚、咚——
你不要過來啊啊啊——
恰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拯救了他。
“城主大人。”匆匆而來的侍從不敢抬頭直視,隻遠遠隔著屏風稟報。
顏醉又意態閒適地靠回去,五指梳理著漂浮於水中的長發:“什麼事?”
“方才主祭大人吩咐我準備熱水沐浴,可等我回去時,主祭大人他……他不見了!我和大人的隨從在附近找遍了也沒找到人,要不要派城主府的侍衛搜尋?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沈輕澤在水下憋氣,鼓足了腮幫子,氣咻咻的想,就是你這家夥手腳太慢!記住你了!
淺池的方向傳來一絲輕笑:“不用了,沈主祭初來乍到,興許是趁著酒興,在哪裡迷路了,你下去吧。”
侍從一愣:“是。”
浴室大門哢嚓一聲合攏,流動的風拂起垂落的輕紗,依稀露出顏醉微醺的酡紅麵頰。
顏醉曲著手肘支住側臉,仿佛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你迷路了嗎?”
水下的沈輕澤一個激靈,差點嗆水——這家夥發現自己了?
顏醉笑意更深:“還是,想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沈輕澤後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明明泡在水裡,卻感覺背後滲了一層又一層的汗。
這家夥是逼自己現身嗎?瞧這話說的,好像是自己故意來偷窺顏醉沐浴似的。
這麼死撐著也不是個辦法。
肺葉催促著新鮮空氣,沈輕澤內心開始動搖。
“哎呀,你真調皮……”顏醉說著,捏住小鴨子的尾部,將飄走的小木鴨拖回自己身邊,來回打著旋。
沈輕澤:“……”
淦!原來是在和鴨子說話!
城主大人,你究竟是有多寂寞?
還沒等沈輕澤舒口氣,顏醉磁性的聲音再次穿透起伏的白霧,回蕩在浴室裡:
“出來吧,你還要在那裡憋多久?小心斷氣。”
話音剛落,水池深水一側,一個人影突兀破水而出,豆大的水花四濺,激起一層層波瀾,好似開出一弧弧銀白的花。
顏醉疏懶地靠著池壁,氤氳白霧半遮半掩,隻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肩頭長發披散,如墨色綢緞順滑地鋪開於水麵。
被人闖進浴室看了個精光,顏醉不氣不惱,反而大方方展露出優雅的身姿,甚至舉杯,衝對方遙遙一笑:“沒想到,主祭大人還有這等興致,嗯?”
他慵懶的尾音既輕且緩,微微上揚,像一隻玉手在撥弄琴弦。
沈輕澤情急間隻來得及抓住祭袍的披風遮擋在身前,隻可惜素白的祭袍被熱水浸得透濕,呈半透明薄薄的一片層,若隱若現地描摹出雙肩寬厚的輪廓。
顏醉的視線仿佛長在青年身上,飲酒時也半點不離,輕薄的眼皮一開一合,夾出眼尾一抹豔麗的桃紅。
一絲丨不掛的分明是顏醉,可在對方極富侵略性的眼神下,沈輕澤幾乎有種雙方處境相反的錯覺。
顏醉修長的手指撫過嘴唇,隱約露出一點舌尖:
“其實你想跟我一起泡澡,隻要說一聲就是了,池子這麼大,我又不介意多一個你。”
沈輕澤嘴角一陣抽搐,聲音瞬間沉了八個度:“我介意。”
他淌過水池,將濕透的素白祭袍披在身上,這才轉過身,迎上顏醉似笑非笑的眼光。
“誤闖房間,驚擾了城主大人沐浴我很抱歉。”沈輕澤扯了扯貼在胸口的衣襟,濕冷的觸感讓他皺了皺眉,“不過,你早就發現我了吧?”
顏醉慢條斯理地逗弄著那隻小鴨子:“我還以為是哪個暗戀我,急於獻身的侍女呢,沒想到,竟然是……”
他意味深長地嘖嘖兩聲。
這家夥果然是故意看他笑話,沈輕澤臉一黑,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要叫閣下失望了。”
“失望?”顏醉挑了挑眉梢,“不不,我一點也不失望。”
他目光順著對方腰線下移,卻被升騰的白霧遮住了,又長長哦了一聲:“其實還是有點失望。”
沈輕澤:“……”
他仿佛聽見一根弦,終於在對方鍥而不舍的反複撥弄下斷裂的聲音。
沈輕澤深深吸氣,捏起一隻拳頭,顏醉見他動作,十分配合地往後縮了縮,嘴裡依舊笑吟吟的:“主祭大人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沈輕澤緩緩眯起眼,一言不發,掄起拳頭,一拳砸向平靜的水麵!
池水驟然掀起半人高的大浪,氣勢洶洶朝顏醉撲去——
轉瞬間,堂堂城主大人被溫熱的浴水劈頭蓋臉潑下,一顆腦袋被濕潤的長發蓋得密不透風,宛如一隻逆了毛的烏雞,撅在水麵上。
水流衝刷過他的額發,水簾一般淌過麵門,兩側絲絲縷縷碎發,黏濕服帖著臉頰。
有晶瑩的水珠順著發梢滴落,一點點在細長的鎖骨凹陷處積蓄。
既滑稽,又透著幾分說不出的性感。
良久,顏醉默默抹一把臉,琥珀色的眼眸幽幽望過來,泛著濕潤的水光,他半咬住下唇,竟隱隱有種一言難儘的委屈:“我的鴨子……”
沈輕澤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隻木竹小鴨子已經水浪推著浮了老遠,隱沒在滿室白霧之中,瞧不見了。
沈輕澤被對方埋怨的小眼神逗得啼笑皆非,非但沒有半點歉意,反而忍不住從胸口溢出一聲惡劣又暢快的大笑。
他撈過最後一件衣服,施施然穿上,就欲揚長而去。
“主祭大人留步。”顏醉慢吞吞擰乾吸飽了水的長發,撩至耳後,“你弄沒了我的鴨子,不如留下陪我說說話。何況你就這樣出去,門口的侍從見了,還不知怎麼傳呢。”
沈輕澤這會兒也不急著走了,乾脆拖了把椅子,坐在壁爐邊烘烤衣服。
“城主大人有何指教?”
“你喚我的名字好了,一口一個大人,聽著多生分。”顏醉慢悠悠淌水過來,兩隻白皙的胳膊趴在池壁邊緣,下巴枕上去,偏著腦袋看他。
沈輕澤不置可否,隻將手裡的披肩翻了個麵,繼續烤火。
“你剛才笑得好像很開心……我很少見你笑,你總是冷著臉,仿佛彆人都欠你錢。”
常年一邊泡澡一邊跟鴨子聊天的顏醉,麵對沈輕澤這個大活人,即便對方不言不語不回應,也能自顧自聊下去,還興致勃勃。
“為什麼呢?”
“因為。”沈輕澤出乎意料地轉過頭來回了他一句,眼神譴責,“你是真的欠我錢。”
顏醉:“……”
這家夥還惦記著呢!
“給你給你。”
沈輕澤餘光瞥見一塊金色的東西筆直朝自己飛來,下意識伸手一撈,觸手溫潤,鱗紋清晰,火光映照下,光華流轉,又是那塊龍鱗玉。
“你不是要贖回去嗎?又給我這玩意乾嘛?”
顏醉聳了聳肩:“如你所見,我們淵流城可窮了,每一塊金幣都恨不得掰成兩瓣用。我思前想後,還是拿它抵押給你。”
“窮?”沈輕澤挑了挑眉,眼珠微微轉動,環視浴室一周,“窮還蓋這麼奢華的浴室?”
顏醉笑容淡了,有些意興闌珊:“這是我父親在時修的,那時,風調雨順,獸奴也未曾來劫掠,其他的貴族和官員們都服從他,時局不像眼下這樣艱難……”
沈輕澤淡淡道:“時局艱難,你還有閒心來享受?”
顏醉將盛酒的托盤拉過身側,又滿滿斟上一杯,懶洋洋道:“我已經幾天沒合過眼了。”
沈輕澤這才注意到,對方眼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還有那酒,並不是晚宴上的葡萄酒,而是用來提神的藥酒。
沈輕澤將手裡烘熱的衣服放下,輕聲開口:“還有棘手的事?”
“千頭萬緒。”
沈輕澤微微一默,須臾,道:“上次你說的打造刀劍鎧甲的事,是用來跟叛徒火拚的?”
“不,對付這群烏合之眾,用不著多費心思。我隻是擔心,獸奴會再來……他們的祭巫隻是被我傷了,又沒死。”
顏醉眯著眼,眼神迷離,沈輕澤與之對視時,卻總覺得那裡藏著一觸即燃的鋒芒。
他話鋒一轉:“你在晚宴上誇下海口,說有法子讓城裡平民安然渡過冬天,真的還是假的?”
沈輕澤頷首:“真的。”
顏醉凝視他:“你準備怎麼做?我聽說你在城郊的村子購置了一百畝田地。都是些貧瘠的荒地,難道你真的有神仙之術?但是就算你能種出莊稼來,這個時候也來不及長了。”
沈輕澤雙手托起衣擺前襟,麵朝爐火輕輕抖動,漆黑的眼瞳映出兩點雀躍的火光:“這個冬天自然是指望不上,不過,我可以買糧。”
顏醉蹙眉:“伯格說,明珠城打壓我們出產的原礦石,賣我們高價糧,這件事我派人查過,是真的。財政捉襟見肘,已經沒那麼多錢買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