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齊朗懷裡揣著五百銅幣的紙鈔,還有兩個月積攢下的工錢,悶頭往集市趕,去得晚了,他怕店家關門歇業。
路過茶館時,他偶然聽見有人在讀報。
由於平時都住在廠房宿舍, 少於外界接觸,齊朗從沒聽過人讀報, 自己識得字又少, 讀報人抑揚頓挫的朗讀聲,一下子勾起了他的興趣,下意識放慢腳步, 多聽了一耳朵。
“……北濟城警察司兩月掃黑除惡行動, 共計抓獲竊賊、流氓五十餘名, 黑社會、非法高利貸份子百餘名, 判徒刑、勞改不等,犯下殺人、□□等大罪者,皆判絞刑……”
讀報人話音未落,茶館裡的聽眾們便開始轟然叫好,掌聲如雷, 綿綿不斷。
警察司?那是什麼地方?齊朗覺得自己太孤陋寡聞了, 這樣的大事都不知道,才兩個月的時候竟然辦下這麼多大案,淵流城裡近一年來治安很好, 這樣的犯罪數字早已絕跡了。
“……監察司,專司監察城主府和生產建設隊官吏,如有官吏貪腐、違法等線索,歡迎舉報。監察司承諾,為舉報人身份保密,絕不泄露……”
讀到這一段時,茶館裡的眾人開始議論紛紛,大多數人臉上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什麼舉報,說白了就是民告官,所謂官官相護,平民怎麼可能告得贏當官的呢?”
“就是,不泄露身份說得好聽,若是查實還好說,一旦查出不實,還不馬上就是一個誣賴陷害罪?保密不保密,有什麼意義?”
“就算確有其事,事後報複也跑不了,我看,隻有傻子才會相信平民能扳倒官吏。”
“可是那警察司不就挺威風的?”
“你也不看看警察抓的都是些什麼人?街頭混混,地痞流氓,小偷小賊,都是沒有靠山的,抓了就抓了。”
齊朗心頭怦怦跳,凝神聽著,把關於監察司的寥寥數語都記在了腦子裡。
他跟其他聽眾一樣,對這個毫無作為的新部門表示深深懷疑,但監察司的存在,又好似黑夜裡突然落下的一束光,即便害怕那是虛幻的臆想,仍忍不住向著光源的方向生出希望。
齊朗在附近的報攤上買下一份淵流日報,夾在腋下匆匆離開。
※※※
入夜的時候,風雪更大了。皎潔的月光照亮一條被積雪覆蓋的小路,被行人生生踩出條狹窄的軌跡。
齊朗一腳深一腳淺走回家時,已是深夜,屋裡還掌著燈,昏暗的燈光透過朦朧的玻璃窗落在他眼底。
他哈一口氣,緊緊懷抱著粗布包裹的嶄新鴨絨外套,小心翼翼拍掉上麵的雪,這才敲響了家門。
門開得很快,妻子仿佛一直在門口等他回家,二老和孩子們都睡下了,家中的暖意一點點驅散了齊朗周身的寒氣,他捧著妻子端來的薑茶,咕嚕嚕往肚子裡灌。
“這是什麼?”妻子接過丈夫遞來的粗布包,打開一看,“呀”的驚叫出聲,又怕吵醒老人和孩子,忙捂住嘴,把聲音壓低了,還帶著不可置信地顫音。
“你……給我買的?”妻子眼尾和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眼神裡又流露出一點遲疑,“太貴了吧,起碼要十個銀幣呢,平時家裡吃喝花銷也不少,你哪兒有這麼多錢?”
“要不,還是退回去吧……我的棉襖補補還能穿。”妻子忍不住在光滑的皮料上摸了又摸,但還是強迫自己將衣服重新包回粗布包裡。
齊朗忙按住她的手:“不用,廠裡發了獎金,再加上這兩個月攢下的工錢,綽綽有餘的。那襖子都幾年了,裡頭都發黑了,就是給你買的,你穿這個。”
妻子瞪大眼睛:“獎金?”
齊朗笑容勉強:“對,因為表現好,所以上麵發了筆錢,是額外的。”
“真的嗎?”妻子喜上眉梢,眼尾的笑紋更深了些,“你也當了好幾個月初級技術員了,這麼說,豈不是很快就要晉升了?昨天我還聽見隔壁的王嬸炫耀她丈夫,明天我也敢接話了。”
齊朗連忙避開妻子的視線,生怕自己眼神裡的憂愁露出馬腳。
夜裡夫婦二人入睡,齊朗躺在暖融融的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睜開眼,望著黑洞洞的床帳頂發呆。
閻王那張冷酷又倨傲的臉,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想到將來都要受到上司的脅迫,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出頭無望,前方的道路就像眼前黑黢黢的帳子,看不見何處是儘頭。
齊朗側過臉,依稀看見妻子側臉的輪廓,想到她的期盼,想到自己沒日沒夜工作的心血,他鼻頭顫抖著發酸,不敢出聲,隻能壓抑著嗚咽,悲從中來。
沒想到,這麼一點動靜,還是驚醒了妻子。她點亮床頭的油燈,錯愕地望著丈夫:“發生什麼事了?”
“對不起,我騙了你。”齊朗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孩童,眼眶發紅,他用最簡單的話語向妻子解釋了一番今日的遭遇,“……是我太無能了,本來我可以給你們更好的生活,不用這麼拮據,讓你在外人麵前更體麵……”
妻子隻是搖頭,眼淚一下子落下來,勉強安慰對方:“沒關係,至少現在我們的過得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能吃飽穿暖,至於其他的,沒有就沒有吧,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沒法跟那些有權有勢的官作對的。”
齊朗深吸一口氣,從床頭櫃裡頭翻出白日那張報紙,上麵用歪歪扭扭的線畫出了關於監察司的一段,他指著報紙,激動地道:“我們可以去這裡檢舉他!總不能,一直都這樣下去,今天他可以奪走我的功勞,奪走我的錢,明天呢?我不出頭,還有多少人要受他的惡氣!”
妻子有些慌亂:“你要去告官?我聽說從前那些敢告官的百姓,無論有理沒理,先抽一百鞭,挨過這一百鞭,然後才能告,挨不過,就被活活抽死,若是最後官司輸了,就是誣陷罪,要坐牢!”
齊朗心裡也有些害怕,但還是堅持:“那是從前的事,監察司是主祭大人設立的衙門,我相信主祭大人會給我們做主!”
妻子淚眼望著他:“主祭大人日理萬機,怎麼可能理會你呢?我們還是自認倒黴,不要跟官對著乾了,萬一他事後報複我們家,怎麼辦?”
齊朗擁住妻子,哽咽道:“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無論如何,我要試試,我先把你們送去親戚家,若是有個萬一,我決不能連累你們……”
齊朗夫婦二人一夜未睡,第二天天色蒙蒙亮,他便把自己裹在一件寬大的鬥篷裡,臉遮得嚴嚴實實,離家朝著監察司所在的地址而去……
※※※
監察司的大門沉肅而清冷,門前空無一人,隻有一座孤零零的石碑立在那裡,上麵刻著“公正廉明”四個字。
齊朗有些猶豫,他可疑的身影立刻引起了監察司的注意,在兩個監察員警惕的目光中,齊朗硬著頭皮跨進了大門。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挨鞭子的準備,沒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一杯熱茶,和兩個事務員和藹的眼光。
“閣下是有什麼線索要舉報嗎?”
齊朗喝光了一杯熱茶,這才鼓起勇氣,將遭受的不公一股腦說了出來,由於過於激動,他說得顛三倒四,事務員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理順他的意思。
當他們聽見“閻王”打點了關係,甚至明目張膽用家人的性命要挾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如果齊朗的話屬實,這可是事關軍備廠的大事,閻王不過軍備廠一個中層管理者,不可能有一手遮天的能力,恐怕背後還有大魚。
事務員一邊快速做著筆錄,一邊激動地滿臉通紅,白吃了這麼久的閒飯,他們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衝動過後,齊朗冷靜下來,不由開始忐忑,自己或許將麵臨未知的刑罰。
他除了口述以外,沒有任何證據,唯一能做的,隻有當著兩個事務員的麵,將手槍的設計圖流暢的畫下來,隻隱去了其中關鍵的參數。
閻王給他的五百銅幣都花掉了,他心下微微後悔,早知道就不急著買衣服了。
要是閻王矢口否認,自己豈不是要背上誣陷罪?
齊朗越發惴惴不安,事務員見他神色,頓時了然,寬慰一番後,告訴齊朗,他們會儘快派人核實,並保證不泄露齊朗的身份,讓齊朗回去正常工作。
這就結束了?齊朗離開監察司時,腦子還在發懵,整個過程竟如此簡單,登記身份,做筆錄,既沒有挨鞭子,也沒有毒打,更沒有威脅和嘲弄。
齊朗神思不屬地回到軍備廠銷假,眼下,他除了等待監察司的下一步行動,彆無他法。
※※※
一連三天,齊朗都在期望和失望中反複徘徊,一時害怕自己舉報的事情泄露引來閻王打擊報複,一時又擔心這事因為沒有證據不了了之。
自己一屆平民,空口白牙告官,誰會為了自己這點小事大費周章的調查取證呢?
事情終於在第三天時,發生了轉機。
齊朗如往常一樣,在工作間繪圖紙,工友突然衝進來大呼小叫,說是有自稱監察司的人,要帶走閻王“協助調查”。
齊朗的臉色下意識繃緊了,胸腔裡心臟開始狂跳,來了,監察司真的來了!沒有騙他!
他一搓手,掌心裡全是汗,急匆匆趕到廠房外時,監察司的來人和閻王以及警衛正在對峙,氣氛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