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她朽木不可雕,自己早有心理準備,還氣什麼呢?
國師諄諄善誘:“比如你整日聽方丈講‘四大皆空’‘我無欲心’‘無相無求’,心中可有覺得自己錯了?黎國既已沒了,你是否該放下過往,從此後好好地平靜生活?”
他想過了。
他無法昧著良心說服寧鹿回到趙明宣身邊,他明知道這兩人會互相折磨,致小公主慘死。
然而他又無法乾涉。
思來想去,也許小公主放下仇恨,就能避免悲劇?
誰知道寧鹿聽了他的話,目中清亮,露出“這題我會”的雀躍神色。
國師振作。
以為她真懂了。
他鼓勵地含笑看她。
看她洋洋得意回答:“我聽懂了方丈的‘四大皆空’!我覺得如果我殺了衛王,把滅我黎國的人都殺儘了,我黎國能夠重建了,我就可以‘四大皆空’了!欺負我的人不在了,讓我不高興的人不在了,我自然就做到‘我無欲心’了啊。”
國師久久凝噎:“……”
他吃力勸說她:“這會不會戾氣太重,反受其害?”
寧鹿一擺手,理直氣壯道:“把讓我產生戾氣的人殺光了,我自然就不戾氣重了嘛。”
國師這次是真的怒了。
他拂袖起身,不耐道:“你聽不懂佛經讓你放下麼?”
寧鹿說:“我在放啊!衛王死了,我就放了啊!”
國師氣得抽氣,見她這樣,與他開天眼後所見的小公主何其一致。不能原諒,不能向前,非要與衛王死杠,終是把自己折磨到死!她非要死一次,才能懂麼!黎國其他王室子弟都不急著複仇,她一個小姑娘,為何將國恨家仇看得那般重,終是害到自己?
然而這些話,國師又如何與她說?
她連佛經都聽不進去,恐怕他忍著泄露天機的危險、不顧自己性命地將實情告訴她,她也不以為然,仍要孤注一擲地走下去。十幾歲的小姑娘,便總覺得人定勝天,她可以改變一切。
然而事情到心中,與國師卜卦所見,有何區彆麼?並沒有什麼區彆。
她一樣和衛王糾纏上,一樣吸引衛王,一樣被衛王不肯放過。
複國!仇恨!
國師拂袖而走。
寧鹿茫然。
她忐忑,心想她不會真的氣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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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說不過寧鹿,自己心情抑鬱,出了佛寺散心。
弟子們要跟隨他,也被他拒絕了。
天下了濛濛小雨,初秋之時,國師有些迷茫地行在山道上。他可以看到天機,知道危險。然而他又能與誰說,誰又會完全相信?
他終究也不過是一個能占會卜的凡人罷了,並不是真正的仙人。看破不說破,已是極致。且他如今深陷凡塵中事,已隱隱遭到天譴,致常日病弱咳血,若他再摻和這些事多一些,是否便真的命不久矣?
那他……是否應該將小公主留下,隨便她如何做,再不管她?
反正……在原本的軌跡中,他也沒管過她。
原本的軌跡中,他此時早已遁入深山,真正去修行問道,不問凡塵中事了。
雨水淅淅瀝瀝,有些大了。國師心亂如麻,隨意掐指算到山中一避雨亭,便入內避雨。他立於亭中,眼看方寸外的濛濛山水,依然滿心抑鬱不耐。
正這時,國師聽到腳步聲在後。
他隨意一望,見是青衫拜傘,少年身量。
自然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公主了。
國師不耐道:“你來乾什麼?我不想與你說話,你走吧。”
少年聲清越又驚訝:“孤將將才來,國師便不欲與孤說話麼?敢問孤做錯了什麼,可有哪裡不妥,得罪了國師大人?”
國師微怔忡。
他再次回頭看去。
已經步入亭中、收了傘的青衫少年,站在他麵前,眉目如畫,含笑向他拱手致意。
雖是一模一樣的扮相、一模一樣的姿態,但是多日相處,國師敏感地察覺到其中的區彆:“……七皇子寧業?”
寧業微笑。
他說:“正是。”
他伸指彈去自己衣袍上濺到的一滴雨水,歎道:“費儘心機找到一身男裝,真不容易。”
不錯,此時站在國師麵前是,是已經跟了衛王、跟了國師和寧鹿整整一路的七皇子寧業。
寧業本來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便隻是旁觀,不曾現身。
直到現在他大約懂了,才現身。
並且恢複男兒裝。
真假難辨,讓國師這樣日日和九公主寧鹿在一起的人,乍一看,都沒認出這位乃是寧業,並非寧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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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心情古怪。
他以前在黎國王宮時,沒太注意這對雙胞胎。
但是這對雙胞胎身份互相轉換的風格……黎國亡後,國師才真正見識到。
國師彬彬有禮:“不知七皇子尋我何事?”
寧業答:“我先前遇到衛王,他一直在尋先生。想來是想邀先生你去衛王都,做他衛國的國師。我跟隨國師一路,自然也想著先生既然本是我黎國國師,為何便宜他衛國?我便想求先生指點,救我黎國之路。”
國師沉默片刻,說:“我隻會一些占卜之術,不是神人,不能教你救國之路,你尋錯人了。”
寧業:“便是求先生開一次天眼,幫我看看未來之路!待我黎國重建,我願千百倍報答於先生,先生仍是我黎國國師,先生想要什麼,我皆可答應。”
寧業向國師拱手而拜,分外誠懇。
他再說起自己一路逃亡,所見黎國之民不聊生,被衛**人如何欺辱。他說得悲慨,欲拿此喚起國師的同情心。
國師仍是神色淡淡。
寧業一頓,說道:“鹿兒心悅先生,先生哪怕為了她,也當給我一言指點吧?”
這句平平無常的話,反讓國師眼睫輕輕一顫,向寧業看來。
國師低聲:“我可以告訴你,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些事,本身便要付出代價。是以我唯恐即便我說了,你也不信,不認同,讓我平白犧牲,自說廢話。”
寧業露出鄭重神色。
他說:“我定相信先生的話。鹿兒與先生在一起,我總是為了保全鹿兒,也會好好考慮先生的話?”
國師默然。
他確實是知道寧業和寧鹿這對兄妹感情極好的。
即使是在他知道的那個未來劇情中,兄妹二人仍然極好。
那麼,也許寧業真的可以改變這些?
國師淡聲:“其實,我早已開過天眼了。”
寧業愕然,抬頭向國師看去。
國師已背對他,麵向山水迷離,緩緩為他講了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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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寧鹿與衛王愛恨糾纏的一生,寧鹿被衛王帶去衛王宮。因為國仇家恨,寧鹿不能舍棄,衛王宮的人,也嫌棄她這個亡國公主。
不隻衛王的妻妾敵視寧鹿,就連那些成為俘虜的黎國王侯,都不領寧鹿這個亡國公主的情,罵寧鹿與敵人在一起。
寧鹿被陷害落水,致死。
死後重生,大開殺戒,再與衛王互相糾纏,才終讓衛王退後,換了黎國重建的機會。到這時候,寧鹿才與衛王真正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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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業沉靜聽著這個故事,並未打斷國師,也沒法發表意見。
到聽到衛王宮的人折磨寧鹿,連黎國王室也鄙夷寧鹿時,這個少年皇子的眼中噙著笑,笑意卻冰涼冷冽,陰鷙無比。
國師的故事講完,寧業彬彬有禮地問國師:“我並非不相信先生開天眼所見的。我自來知道,國師大人的占卜之術,恐是天下最強的。我隻是不解,我與鹿兒雙生雙伴,若鹿兒那般慘,我怎會坐視不管?莫非我在先生所看到的世界中,早已死了?”
國師歎。
國師道:“你自然是與九公主一樣想要複國,隻是你們選的路不一樣。九公主被衛王帶去衛國王宮,而你尋機會跟隨一叫越姬的女子,回到越國,尋找機會,和越國國君交好,說服越國國君出兵,幫你複國。在你忙著此事時,九公主便已死在衛王宮。”
國師輕聲:“你知道後,自然憤怒絕望,然這更讓你一心報仇。你娶了越姬,入贅越國,終是說服越國出兵幫你。九公主複活後,你與她裡應外合,才有了黎國重建的機會。”
寧業點頭。
若是這樣,確實可信。
國師若說他不管他妹妹,他才是完全不信的。
隻是命途如此,他和鹿兒一起逃出黎國王宮,卻走了不同的路。他在越國輾轉再艱辛,又如何比得上鹿兒身上所背負的重擔呢?
誰也不理解她,誰都敵視她。
她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孤零零地死在衛國王宮……
寧業又問:“那我做這麼多,我日後可有成為黎國君王?”
國師詫異,他說:“自然不是。黎國未來君王是黎國太子的兒子,年僅十歲,被九公主扶持為王。你既已入了越國,又如何當黎國的王?天下沒有這樣好事。”
寧業露出失望神色:“我做這麼多,連君王都當不了?那太子小兒,白撿一個王位?”
國師無語。
寧業久久沉默。
忽而,國師聽到少年一句:“若是我與鹿兒命運相換呢?”
國師愕然轉頭,看向站在他身後的秀氣少年。
七皇子寧業含笑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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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業道:“我與鹿兒是雙生兄妹,我自然可以替代鹿兒的命,讓鹿兒替換我的命,不是麼?”
“我也不求什麼徹底與先生所見的劇情不同。那樣的話,先生所占卜的天機,豈不白白泄露了?到時再要先生卜一次,恐怕就難了。”
國師長身而立。
見七皇子撩袍,向他跪下。
七皇子淡聲:“我求先生帶鹿兒離開,護鹿兒平安。我無能向先生保證什麼,隻是求先生能代我庇護她。”
“我妹妹隻有十七歲,尚未有過喜歡的人,尚未有過婚配,她不該死在淒冷的衛王宮中。她吃的苦,我來替她;她的仇恨,我來為她。她不能承受的,我未必不能。”
他淡然一笑,長跪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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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濃,寧鹿在佛音中入睡。
簡樸小屋,門被推開一點,一道少年身形進了屋,關閉木門。
寧業緩步入舍,坐於床榻邊,俯身,望著睡夢中的少女。
她真是警惕,連睡夢中都半束著發,衣服穿得緊實,唯恐泄露了她女兒家的身份。
寧業失笑,想真是傻妹妹。
這麼漂亮可愛的妹妹,他怎麼忍心讓她受苦?
寧業俯身,低頭在妹妹額上印上一吻。
他輕聲:“鹿兒,我便不與你見麵,不與你告彆了。若我還能活著,黎國重建之日,自是你我重逢之時。”
“雙生雙伴,命途可轉。母妃既然將你我兄妹留於世,妹妹有難,哥哥自然要護你一生,不惜代價。”
“鹿兒,有緣再見……也許不見。”
如同夢魔。
他悄然而來,又幽幽離去。
睡夢中的少女,也許夢到了不安的時候,一滴淚從眼角流下,但少年最後看她一眼,推門而去,毫無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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