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高燒,是在晚上吃乾糧時,他忽然就倒了下去,嚇了寧鹿一跳。
寧鹿焦急十分。
看他燒得神智昏昏,她便有些後悔——為何要讓他走路。
若是知道他連幾步路都走不了,她就算自己去拉馬車,都要把馬車拉上來啊。
而寧鹿抬頭,看星光照天,四野空茫,兩人正在半山腰上,不管向上還是向下,都困難十分。
但是無論如何,都要給他看病。
寧鹿一咬牙,為青年解綁後,將青年背在了身上。這一次不是上山,而是走回程路,背他下山。她自然不願意被國師的弟子們追到,但是比起那個,她更不願意病倒。
然上山容易,下山難。
山間本是沒有路徑的,全靠攀著藤啊、踩著石子、坑坑窪窪的泥土地攀登。下山的時候,背上多了一個百來斤的重物,膝蓋吃力不提,重力都要時而不穩。
哪怕國師常常擠兌寧鹿“力大無窮”,這對她也是一項挑戰。
不短的路程,背著一個人行在星光下,小公主很快額頭滲汗,長發也濕了。她咬著唇,唇被咬出了紅血痕,而那晶瑩汗水一徑流入頸間,沒入衣領。
喘氣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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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昏昏沉沉間,顛簸時,麵容擦上少女的麵頰。冰涼的汗水將他凍了一下,他略有些清醒過來。
勉強睜開眼,國師頭靠在寧鹿頸與臉相挨處,聽到她劇烈的喘氣聲。
他又被她背起來了。
國師判斷出了情況,聲音沙啞開口:“……這不是登山路,這是要去哪裡?”
寧鹿聽到他說話貼著耳沙沙傳來,靜謐氛圍中突然多了一個人,她一下子驚喜:“你醒了?我是打算下山啊。”
國師有些糊塗:“我們有到山頂麼?這麼快就下山了?”
寧鹿答:“不接著走了。我走回頭路,我們下山給你找醫師。”
國師微有些愣住。
他垂下眼皮,看向身下這背著他的少女。她喘息劇烈,頸間汗水在星光下如爛爛溪流一般發著光。連她的發鬢都濕透了,還能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
這一刻,說不清什麼原因,國師心中湧上自己難以辨認的情緒。
他感覺到微妙。
堂堂七尺男兒,被一個小姑娘接二連三地背著!
國師咳嗽一聲,低聲:“我也沒有弱到需要立刻下山就醫。”
寧鹿自然不理一個病人的傻話。
他說:“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
便有些掙紮。因為身下姑娘本就體力不支,他這麼一掙紮,竟從她背上摔了下去。
寧鹿這下子急了,她顧不上自己背著的包袱,撲過來就跪下查看摔在山道崎嶇叢木間的國師。
國師頭暈眼花,有些勉強地坐起來,展展袖子,抬頭冷淡看她。然這一下,他一下子怔忡。
寧鹿為了方便趕路,雖然還穿著女兒家的衣裳,但並沒有梳女兒家的發鬢,而是直接仿男兒,長發隻用一根簪子,半束半紮。她傾身跪在他麵前,長發已有些淩亂地散了開來,拂著少女的麵頰。
她眼睛裡湖泊流波,碎光閃爍,若要淌出一般。
寧鹿形象狼狽,看著他,眼圈瞬間紅了:“你乾什麼啊?你要是病死了,要我怎麼辦?我還怎麼活呀?”
國師再次怔住。
寧鹿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因為想複國,而要帶他一起去越國。如果這一路上,她害他死了,她小小年紀,往後餘生,如何能心安地活下去?
國師與她定定對望。
許久,他坐在地上,柔聲:“我不會死的。我是大國師,我縱是死,也隻會是被天道所譴、所棄,而不會因為小小一個風寒。”
寧鹿喊道:“我怎麼知道啊?我又不懂你這樣的國師到底能做什麼。我現在就知道你既不會武,又不能多奔波。我連你到底多大年齡,是我父親輩還是我祖父輩都不清楚!”
國師輕聲歎:“我已經老了。”
寧鹿紅著眼瞪他那張小白臉——長發濃黑,麵容俊俏,眼睛幽邃。看著就是一張青年臉,真的看不出歲月痕跡。
而他忽而一笑。
伸手撫了下她的麵頰,說:“總之,沒必要下山。在山中尋到一山洞,讓我歇一晚就好了。”
寧鹿半信半疑。
她要走回頭路,他不應該高興才是麼?怎麼還反過來勸她?
但是國師現在是清醒狀態,他應該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了解吧?他說隻用歇一歇,應該歇一歇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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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鹿是個能乾的小公主。
她找到了山洞,用草木堵住洞口,又自己摸索著在洞裡生了火,把國師挪到火堆前。
全程是她自己稀裡糊塗琢磨出來的,國師一點兒沒開口指點她。
國師看著她小小身影上躥下跳地忙碌,隔著火光看著,他目中充滿了驚訝。
沒想到小公主這般了不起。
他心中竟有些慶幸,這般了不起的小公主是在自己身邊,而不是被衛王捉去衛王宮,用她的強大去自我傷害,最終慘死,還需要複活……而國師下一瞬就想到小公主之所以能好好在這裡,是因為寧業替她承擔了一切。
國師心中生了愧疚,想自己竟然忘了寧業。
這般一想,他愧疚得臉都紅了。
而寧鹿忙完,擦把額上的汗,回頭看到他緋紅的麵容,她驚恐奔來、著急地摸他額頭:“不是說休息休息就好了麼?為何你臉紅得這麼厲害?是不是發燒又嚴重了啊?”
國師尷尬又含糊地咳嗽:“沒事。”
寧鹿更急了:“你都開始咳嗽了你還說沒事!”
她六神無主,乾脆將他緊緊抱在了懷裡。
國師臉貼上了她心口處。
噗通、噗通。
還感受到了綿綿融雪,山丘之伏。
國師僵硬得,快要喘不上氣。
然而周身被她身上的香氣包裹,他欲掙紮,又掙不過她。
最後隻好通紅著臉,被她抱在懷裡。
而寧鹿覺得他一直在發燒,便更加用心地拿自己的溫度去溫暖去。
寧鹿遲疑:“是不是我脫了衣……”
國師立刻:“不用!這樣、這樣……已經極好了。”
寧鹿懷疑:“是麼?”
國師怕她真的胡來,就語重心長勸:“久病成良醫。我病了這麼多年,會連這個也不懂麼?”
這個理由真的很有說服力。
寧鹿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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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直在山洞過了兩夜。
國師半睡半醒,感覺到寧鹿一直在照料他。
她用清水擦他的唇,又不顧他反抗,敞開他衣襟,用清酒為他擦背,讓國師尷尬至極。她還絮絮叨叨跟他講故事,唱歌謠,雖然國師昏昏沉沉間,大部分都沒聽到,睡夢中,卻依然能聽到清清的少女聲音。
好像隱約的,還感覺到寧鹿在和什麼人打架?
然而他醒不過來。
國師在自己的夢中,再次看到了那隻在林間穿梭的小鹿。
小鹿與他隔水,懵懂而望。
又在他的凝視下,夢中小鹿探頭探腦,向他走來,濺起水花……
國師再次清醒過來,感覺到自己身上好像沒有了不適感覺。又是一個黑夜,洞中的火還在燒著。他側躺在小公主的腿上,一抬頭,便能看到她靠著山壁,抱著他,正閉著眼沉睡。
兩日不曾見過她,這會兒看,她好似下巴尖了許多。
國師手撐著地,一點點坐起來。
他這般動靜,一下子驚醒了警惕心強的寧鹿。寧鹿瞬間睜眼,抬臂便是防備姿勢,眼神冰冷,如林間小獸一般。
而看到是他坐起來,寧鹿眼中的警惕瞬間鬆懈,她伸手就來摸他的額頭,然後驚喜:“你燒退了!”
國師點頭。
寧鹿歡喜,一下子傾身,緊緊抱住了他。感受到她的快樂,國師一時失神後,竟也有些淡淡高興。
他試探:“我病好了,你這般高興?”
寧鹿:“是啊!”
國師任她抱著,有些出神。
他自來因為要幫人解天道、幫人布陣謀算天道、占卜算卦之類事情,身體一貫不是很好。跟隨他的弟子們早已習慣他三天兩頭地病倒,而當他病好後,他已經很久沒見如寧鹿這般直白的歡喜了。
國師笑一下,輕推她,示意不要抱了。
寧鹿不情不願地鬆開了他。
而國師輕咳一聲,垂著眼:“你能否回避一下?”
寧鹿不解:“什麼?”
國師說:“我病了數日,身上粘了汗,有些不舒服,我要換衣。你的包袱裡應該給我備了衣裳,對吧?”
寧鹿說:“對啊。不過你換衣便換唄,我不能離開,我還需要照看你呢,萬一你穿衣服穿到一半,暈過去了怎麼辦?”
國師咳道:“我不至於暈過去。男女有彆,你還是回避一下吧。”
寧鹿太奇怪了。
她就托腮坐在旁邊,看他垂著眼皮跟山壁說話,覺得有趣。
寧鹿理直氣壯:“你害羞什麼呀?你病了這麼久,不都是我幫你換衣,幫你擦身,幫你洗衣裳的麼?我連你身上哪裡有痣都一清二楚。”
國師:“……”
略有些窒息。
心中絕望。
心想果然,半睡半醒間覺得自己被反複折騰,不是錯覺。
國師硬著頭皮:“我知道。但那是我病了,不知情緣故;現在病好了,自然該你回避。”
寧鹿不說話。
國師有些著急,他抬頭看寧鹿。一看怔住,因為寧鹿眸中噙淚,難過無比地看著他。
國師:“……怎麼了?”
寧鹿:“你知不知道你病了這兩日,我有多害怕?就怕你一病不起,就怕我聽你的話不帶你就醫,會害死你。你知道麼,昨晚上還有野豬來襲我們山洞,你差點被叼走,我和野豬打了一架才把你搶下!”
寧鹿挽起自己的袖子,讓他看自己被野豬拱到的傷痕。
看他色變,寧鹿抹淚:“反正我不走……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啊?”
國師無法。
又有些動容。
還有些覺得自己愧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