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宿,直到天亮時方才停下。
雨後的清晨空氣濕潤,風一吹便泛起涼意,又是一夜難眠的燕蘭庭給還在昏睡中的岑鯨加了層薄衾,隨後才去梳洗換衣,給自己收拾出一幅人樣。
往常屋裡有兩個主子要伺候,進出的丫鬟嬤嬤就沒下過三個,如今卻隻剩挽霜,放輕了腳步拿來熱水和衣服,期間莫說抬頭,連呼吸都不敢太重,致使屋內落針可聞,靜得讓人害怕。
那日在曲州改走陸路,燕蘭庭一路緊趕慢趕,剛進城就已經派人快馬回家,把自己回府的消息給帶了回去。
結果半路派出的人又折了回來,告訴他瑞晉長公主在片刻前將夫人帶走了,府裡人也不知道什麼情況,隻能根據長公主殿下對夫人說的隻言片語推測是元家出了什麼事,要夫人趕緊去一趟,且夫人出門坐的還不是馬車,而是和長公主殿下共乘一騎,可見確實是件要緊的事兒。
燕蘭庭心頭一跳,立刻讓車夫改道,前往元府。
沒有蕭卿顏帶著,燕蘭庭無法像岑鯨一樣直接進去,他也沒耐心等元府的下人進府通報,因為他知道,若元老爺子當真快要不行了,元文鬆兄弟必然不會同意在這個時候抽空見他,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帶人闖了進去!
元家書香世家,門第頗高,平日往來那個不是文人雅士,何曾見過這等霸道的陣仗。
元府門房都被嚇傻了,可因為元府當時情況特殊,燕蘭庭又領著出門時帶的一批高手,因此竟真讓他闖進了彆人家的府邸,還抓了人府上的小廝,嗬令其領路,找到了元家老太爺的院子。
可他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他剛踏進院門,便聽見蕭卿顏那一聲充滿了驚懼的“吞舟”,這兩個字明明混雜在一眾哭喊聲中,卻是如此的清晰刺耳,令他徹底慌了心神。
回過神時,他抓住了岑鯨那滿是鮮血的手,嘴裡不停地喚著岑鯨的名字,可岑鯨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也沒給他任何回應,而是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有那麼一瞬間,燕蘭庭肝膽俱裂,他以為六年前的一幕又將重演,他又一次失去了她,不同的是這次他不是在她死後才得知死訊,而是眼睜睜看著她就這麼離開了自己。
幸運的是,沈霖音也在元府。
沈霖音出手穩住了岑鯨的一線生機,但也僅僅隻是如此,之後無論是從宮裡請來的禦醫,還是送去皇帝身邊假扮道士的羅大夫,皆言岑鯨的脈象已是絕脈,無藥可救。
就連沈霖音也說自己僅有三成的把握能把人救回,這還是經過調養的結果,若非這些日子調養得當,沈霖音連這三成的把握都沒有。
三成……
“她的性命,就儘數托付給娘娘了。”燕蘭庭站在床前,對沈霖音深深一躬。
麵對這樣的燕蘭庭,沈霖音壓力很大。
沈霖音醫治過不少人,見多了生離死彆,清楚尋常人若是遇見重要的人命在旦夕,多少會情緒失控,表現再悲痛失態都算正常,偏偏燕蘭庭隻在初到時表現出過些許異樣,隨後便是冷靜,近乎嚇人的冷靜。
半點不顧自己的宣泄需求,死死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有條不紊,思慮周全,生怕被心態左右行差踏錯,導致結局無法挽回。
燕蘭庭沒有失去理智,沒有咆哮著威脅她,說救不回來就讓她陪葬,但在無聲而冷冰的強壓之下,沈霖音無心再去消化岑鯨就是岑吞舟的事實,並自心底產生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讓她不敢有絲毫懈怠。
然而總有些事情是人力無可挽回的,所以最壞的情況還是出現了——
沈霖音用儘自己所能,期間缺少的藥材都讓蕭卿顏從宮裡拿了來,前後忙碌了兩天兩夜,差點把懷有身孕的自己搭上去,結果還是留不住岑鯨的性命。
當時他們仍在元府,借用了元老太爺院裡的空屋,安置不便挪動的岑鯨。
燕蘭庭靜坐在床邊,他握著岑鯨的一隻手,如石像般一動不動,垂著頭一聲不響。
負責在外麵收拾爛攤子的蕭卿顏聞訊跑來,呆呆地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岑鯨不再起伏的胸膛,腳下像是生了根,無法再邁動半步。
時間和空氣一同凝固,無人願意接受這樣的結局,因此他們做不出任何的反應,隻能任由鋪天蓋地的悲傷將他們淹沒,讓他們窒息。
天邊殘陽如血,落下的夕暉卻是疲憊而沉悶,透過窗戶,靜靜地照在細墁地麵上。
蕭卿顏呆站許久,最後想要邁步到床邊再看岑鯨一眼,卻因腿腳無力險些撲倒在地。
神出鬼沒的駙馬扶住了她,她死死地抓著駙馬,強忍了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痛哭出聲,全無半點往日的矜持與高貴,隻剩悔恨與哀慟,儘數賦予淚中。
還小的時候,她總以為她這一生最痛之事,便是她想做浩翔天際的雄鷹,母後卻希望她做安於一隅的金絲雀,還時常當著她麵怨恨她為何不是男子,既然生為女子,又為何不能乖乖聽父皇母後的話。
後來她又以為,她這輩子最痛的,便是與岑吞舟從摯友走到決裂,曾經拉過她一把的少年郎,最後竟變成了她最討厭的模樣。
再後來,她發現那少年郎從未變過,是她沒能看清,叫那少年走在她前頭,迎著槍林箭雨,為她留了一盞又一盞照亮前路的燈,可她卻來不及道一聲謝。
如今她終於明白,原來不到歲月的儘頭,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遭遇多少。
曾經以為無法放下的苦難與悲痛,過去後再回頭看,遠不及最新的傷口疼。
現在她又有了新的傷口,足以叫她在往後的每一天問自己,若她沒有一時衝動把岑鯨帶來元府,讓岑鯨看著外祖父離世,是不是就不會害得岑鯨悲痛欲絕傷及肺腑,乃至丟了性命?
蕭卿顏哭得無法自已,駙馬嘴笨不會哄人,隻得手忙腳亂地替她拭去淚水。